那声嘶哑变调的“真有姑娘卡着”,像颗滚烫的铅弹,砸在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又狠狠弹回每个人鼓胀发痛的耳膜里。
“闭嘴!”谢雨辰声音不高,却像钢针钉入耳蜗。他指尖在键盘上一点,操作台上方传来轻微的嘶嘶声,无色无味的强力麻醉气体瞬间充盈整个封闭空间。
王胖子脸上最后那点血色“唰”地褪尽,大张的嘴还保持着嘶吼的形状,眼神却迅速涣散、失焦。他壮硕的身体晃了晃,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把,像条离水的巨鱼,直挺挺地往前一栽。旁边角落一把沉重的固定铁椅被他沉重的身体撞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倾倒下来,被他当胸一压,发出闷响。胖子瘫在椅子上,头歪着,粗重的鼾声混合着残余的惊惧吐了出来。
黑瞎子戴着防护镜的脸猛地转向谢雨辰的方向,下颌线绷紧,揣在衣兜里的手肘明显朝外顶了一下,似乎下一秒就有东西破布而出。“解老板!你他妈——”他的怒骂被消音面罩滤得沉闷扭曲。
谢雨辰根本没看他。惨白刺目的无影灯下,他脸色冷得像手术刀锋。他迅速摘掉自己被汗水浸湿的手套,抓起内线电话,嘴唇飞快翕动,吐出几个冰冷的指令数字代码。不到十秒,实验室厚重的双开隔音门无声滑开。两名身材高大的手下疾步闯入,他们穿着和墙壁同样雪白的连体制服,脸上罩着过滤口罩和护目镜,露出的半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动作干练得像设定好的程序。两人径直走向瘫倒的王胖子。
“带出去,A3级安神监护,物理干预全程加码。数据同步到加密三号线。”谢雨辰背对着门口下令,语气里没有半丝波澜。两个手下如同冰冷的执行臂,一左一右架起完全失去意识的胖子,将沉重的躯体稳稳提起。胖子烂泥般的腿拖过光亮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转眼消失在滑动的门后。隔音门重新锁死,将那粗重的鼾声也彻底隔绝在外。
实验室陷入一种更为紧绷的死寂。
刺眼无影灯下,只剩下四个身影,与那台子上躺着的、布满惨白裂纹的怪镜。空气里还残留着麻醉剂微涩的气息、仪器烧焦的青烟味,以及那股无论怎样清理都挥之不去的铜绿和冰冷铁锈的腥气。
张麒麟从刚才他站立的位置向前平移了半步,重新沉入操作台投下的锐利阴影边缘。黑金古刀的刀柄在他指掌间以一个微小得难以察觉的角度缓慢转动着,乌沉沉的光泽流淌。他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扫描,而是带上了某种狩猎大型危险生物的绝对专注和随时准备撕裂的寒芒,死死锁着那片看似平静的碎裂镜面。
黑瞎子依旧斜倚在仪器柜旁,只是周身那股吊儿郎当的气息彻底消失。他左手依然揣在兜里,右手指尖却无意识地捻动着隔离衣下摆凸起的一点——一个锐物的硬角。他紧盯着重新恢复死寂的镜面,防护镜下的牙齿似乎狠狠磨了一下,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谢雨辰重新戴上无菌手套,姿态沉静得近乎冷酷。他的主控屏大部分已经彻底黑屏,剩下寥寥几块屏幕疯狂滚动着红色的警告信息和代码流。他手指在幸存的触控面板上飞快滑动操作,屏幕窗口剧烈地切换、调整着参数。最终,一个被缩小到操作界面角落的实时波形图稳定下来,一条代表“环境背景能量场微变量”的曲线死死压在最底部那条水平基线之下,几乎成了一条绷紧的直线,平稳得令人毛骨悚然。
“能量泄露停止。镜像扰动终止。”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精准地陈述,“非实体化物理现象。” 这话是说给房间里所有人的,更像是对未知的一次冰冷宣告。
无邪这才动了动。他无声地走到操作台的另一侧,站在仪器阵列最边缘那个巨大的备用能源箱的阴影里。那些高过人头、漆成暗红色的储能箱如同巨大的工业棺椁,嗡嗡作响,散发着金属和强力电化学液体混合的沉闷气息。灯光在这里变得异常稀薄,冰冷的地面映着他拖长扭曲的灰影。
他背靠着那冰冷的巨大金属箱壁,视线透过前排放置的仪器支架的缝隙,落在那铜镜中心最幽深的一片区域——刚才惨绿流光和人脸爆发的核心点。刺目的灯光照不进那里,那里像一个凝固的小小黑洞。没有哀嚎的脸,没有绝望的眼,只有死寂的黑暗和冰冷的裂纹,固执地占据着镜面最中心的位置。
“人不会‘卡’在镜子里。” 无邪的声音很低,沙哑,被金属箱的轻微震动滤过,更像是一句冰冷的自语。他抬起头,目光不是看向任何一个人,而是穿透了实验室刺目的灯影,投向被厚重窗帘遮盖的窗外方向——那里,是雨村方向浓郁的、连绵起伏的山岭剪影。浓云密布,月光完全被阻隔。山林沉在无边的暗色里,轮廓模糊不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像是刚才爆发时镜子里翻腾的惨绿和那个微小的光点,都已被那片更深沉、更无边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去他妈的‘卡’住……”黑瞎子压抑的怒骂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血腥味,“那是什么鬼东西?老子眼没瞎!”兜里的手肘猛地顶起一个更锐利的凸起角度。
谢雨辰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屏幕上代表环境能量场微变量的那条曲线,依然平直地压在基线之下,如同一潭死水。
王胖子再次清醒过来时,鼻尖萦绕着高浓度医用酒精挥之不去的清苦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类似茉莉又带着冷硬的消毒香气,这让他恍惚了一下。身下的床垫异常柔软厚实,盖在身上的薄毯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只有紧贴皮肤传来的微凉丝滑感提醒他环境的不同。他猛地扭头!
这不是那个冰冷诡异的实验室,也不是他那张嘎吱作响的行军床!
房间里光线被调得很柔和,淡蓝色的窗帘严丝合缝地遮挡着窗户。空气清新,温度恒定。他躺在一张极其宽大舒适的高级电动病床上,床头嵌入式面板泛着幽蓝的光。床边立着一排他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银色金属支架,上面吊着几袋澄清的液体。一根细细的针头连接着软管,插在他右手臂留置的静脉通路里。
他试着动了一下,立刻感受到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般绵软的酸痛,脑子也一阵阵地发沉发晕。“操……”他低声骂了一句,想撑起上半身。
“醒了?”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
王胖子这才看到沙发那边坐着个人。黑瞎子坐在一张宽大的单人皮沙发里,姿势却像在钢丝上绷着。他没戴墨镜,那双轮廓锋锐的眼睛微微眯着,眼下是浓浓的青黑色阴影,疲惫几乎要从眼眶里滴出来。他手里拿着个保温杯,杯口没打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外壳,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他穿着自己的黑色紧身背心,结实的手臂搭在扶手上,一道还没拆线的狰狞擦伤从小臂斜斜延伸到手肘,被特殊防菌敷料覆盖着边缘,透出里面消毒后仍显刺眼的红。他脸色绷得很紧,下颌线像是用刀凿出来的。
“你这手?”王胖子声音嘶哑。
“喂蚊子咬的。”黑瞎子把保温杯往旁边小茶几上随手一放,站起身走过来,动作带着一股绷紧的杀气,停在床边,低头看着胖子那张因为昏睡有些浮肿的脸,“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难受?特别是喘气儿疼不疼?”
他一连串问出来,眼神刀子似的刮过胖子脖子上包扎敷料的边缘(那里有一道被倒下的金属椅边缘刮出的浅长擦伤)和留置针的部位。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某种烦躁、怒火和被强行压抑的暴戾,像一头随时准备咬碎什么猎物的狼。
“渴……”王胖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还有……饿得慌……”
黑瞎子紧绷的下颌似乎松动了一丝,他转身走向旁边一个银色金属保温餐车,上面摆放着几种精致的营养剂和温水。他倒了一杯温水,没加任何营养剂,直接递到胖子嘴边,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插到胖子后颈下,把他脑袋稍稍扶起一个角度方便喝水。黑瞎子的动作利落甚至有些粗鲁,但那只托着胖子后颈的手却非常稳健有力,指腹甚至能感觉到胖子颈动脉一下一下的搏动。
“轻点轻点……哎呦……”胖子就着他的手大口喝了好几口水,才感觉嗓子眼那股火烧火燎的干燥稍稍缓解,“那镜子呢?后来咋样了?我他妈是不是真见鬼了?那镜子里是不是有个……”
“闭嘴喝水!”黑瞎子低喝,把杯子压回他嘴边打断他,眼神瞟了一眼斜上方天花板墙角一个极其微小的黑色探头。“屁事没有!谢老板说了,那他妈就是个老坟里倒腾出来的邪门玩意儿,有轻微辐射残留波动,影响了你大脑视觉中枢,给你整出幻觉了!懂吗?幻觉!” 他说得斩钉截铁,几乎是在命令,视线却像淬了毒的针一样盯住胖子有些涣散的眼睛,警告的意味重过解释。
王胖子被他一吼,懵了一下,随即那张胖脸上露出一种极其真实的不服气和后怕混杂的神情,他刚要张嘴反驳什么。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极其清晰稳定的脚步声——皮革鞋跟敲击在光滑坚硬地面上的声音,不快,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
咔哒。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谢雨辰走了进来。他已换下那身冷硬的白大褂,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深烟灰色亚麻中式长袖便服,走动间衣料垂顺。腕上没有手表,指间也无任何装饰。他手里随意地捏着个小巧的白色药瓶,瓶身上的标签极其简洁,全是打印的英文和分子式代号。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却无损那份浸在骨头里的从容贵气。
“胖子醒了?醒了就好。”谢雨辰声音温和,径直走到床边,目光落在胖子插着留置针的手臂上,“感觉好点没有?”他甚至没看黑瞎子一眼,像是房间里只有一个病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属于上位者对下属的关切,“药厂那边临时送了点高效镇定辅剂过来,对神经感官超常诱发的情绪波动副作用很小。”他一边说着,一边拧开白色小药瓶,倒出两片药性温和的半透明胶囊,放在胖子床头柜那个小巧的恒温水杯旁边。
胖子看着那药,眉头紧紧拧成了疙瘩,又抬眼瞅瞅旁边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的黑瞎子,再对上谢雨辰温和却没什么温度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一肚子的话和疑问狠狠咽了回去,只是哼唧道:“还……还成……就是浑身没劲儿……”
病房厚实的亚麻窗帘缝隙里,泄露进一丝灰蒙蒙的天光。
实验室冰冷的空气重新凝固在无邪的肺叶里。
这一次,没有高频的蜂鸣,没有仪器的爆燃。只有顶灯惨白到极致的灯光,将操作台上那面裂纹密布的铜镜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明亮之中。几天前爆发留下的焦黑痕迹、炸裂的探头碎片已被清理干净,剩下几台核心监测仪器泛着幽绿的光。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谢雨辰的声音再次响起,精准、平稳,像是精密仪器的合成音:“物理扰动能量闸阈值上调百分之三十。全屏蔽层功率满负荷。镜像回溯准备完成。开始启动。”
他指尖在一个泛着金属冷光的按钮上轻轻按下。
嗡……
仪器启动的细微低频声响起。那布满恐怖裂纹的铜镜表面,猛地荡起一片涟漪!无数细微的粉尘般光点骤然从无数裂纹深处钻出,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群,飞快地游弋、旋转、相互追逐!紧接着,那片灰黑斑驳的镜面骤然亮了起来!
不是明亮,而是一种深黯、粘稠、仿佛将周围所有光线都吸收湮灭的暗光!镜子中心那片无法穿透的绝对黑暗,猛地开始旋转!
暗光与旋转的黑暗中心形成剧烈的反差,像宇宙中正在塌陷的星云!无邪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心脏在肋骨下骤然收紧。他向前挪了一小步,手指握紧椅背边缘。
镜子中心那飞速旋转的暗黑深渊陡然向外喷吐!
不是绿光,而是无数混乱、疯狂、尖锐、扭曲的线条!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铁杵在浓墨里疯狂搅动!它们在镜面上奔流、冲撞、切割,带着一种濒临毁灭的巨大噪音——那噪音并非物理声响,而是一种直接震荡在意识深处的尖啸!是濒死巨兽的嘶吼、是无数亡魂的悲恸哀嚎、是空间被硬生生撕开裂隙的狰狞刺响!
这些信息流狂潮骤然涌出,狠狠撞在那早已开启、如同实质般包裹着整个铜镜的操作台外缘那层肉眼可见的、正在剧烈颤动的淡紫色能量屏障上!
滋啦啦——!!!
狂乱的信息流与紫色屏障激烈碰撞摩擦,爆出大片刺眼到失明的火星!那火星诡异到了极点,没有任何声音,却让空气都剧烈扭曲模糊起来!整个实验室的光线瞬间被吞噬大半,仿佛被拉入了另一个维度!
谢雨辰面前所有幸存的监测屏幕瞬间陷入狂乱!瀑布般的字符流疯狂倾泻、翻滚,每秒刷新无数次!他紧盯着屏幕,身体如同化石般纹丝不动。
屏障剧烈抖动变形,被疯狂的信息冲击强行撕开一个短暂的缝隙!一缕尖锐到极致的亡魂尖啸瞬间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刺入实验室每个人的颅骨!
“呃!”
无邪一声痛苦的闷哼,抓着椅背的手指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感到自己的眼珠在狂震!
谢雨辰猛地抬手扶了一下主控台边缘才稳住身形!一丝鲜红的血线瞬间从他鼻翼一侧溢出!
张麒麟站立的角落阴影剧烈扭曲了一下,他搭在刀柄上的五指瞬间青筋暴起,像是要捏碎那块千年寒铁!空气中爆发出极其细微的刀刃出鞘一丝的金属摩擦声!
黑瞎子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双手闪电般捂住了双耳!他指缝间能看到额头青筋迸出,脖子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瞬间崩开一道细微血线,在白色隔离衣领口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屏障疯狂地自我修复弥合,那个缝隙转瞬即逝!但那狂暴的信息流并没有放弃,它如同被激怒的洪流,更加疯狂地沿着屏障旋转、寻找、堆积!
突然!就在那狂流撞击屏障最猛烈的位置,镜面上所有疯狂的线条、旋转的黑暗中心骤然向内一缩!
一个极其短暂、如同信号不稳的雪花片段,骤然在紫色屏障激荡的光晕边缘,短暂清晰地投射了出来!
画面晃动着,极其模糊,色彩沉郁得像染着泥血。
昏暗,冰冷。巨大的木排横在浑浊得如同墨汁的绿色水面上。水波翻涌,粘稠得能拉丝的气泡不断从漆黑的水底升起,破裂,释放出陈腐的气息。木排边缘,一只布满湿滑水锈的、极其年轻的手猛地探下来,狠狠搅乱了水面的倒影!
水花四溅。就在水面被搅浑之前的刹那,一张少女的倒影被清晰捕捉!
那是怎样一张脸?
苍白得几乎透明,湿透的黑发像水草一样胡乱贴在颊边和额头上。惊恐。那双眼睛睁得极大,清晰地倒映着头顶那片压抑绝望的黑暗穹顶和浑浊的绿色水影。可那惊恐深处……那瞳孔最中心……却极其清晰地跳跃着一抹微弱的、却如同晨曦般无法被湮灭的……光!
微弱,却无比纯粹。像绝望深渊里燃烧着小小的一簇火苗,倔强地对抗着周围无边无际的冰冷、浑浊、黑暗和死亡!
那束光,隔着时空,瞬间刺穿了这实验室所有的混乱、尖叫、扭曲的能量风暴和无边的黑暗!
镜面上所有的狂乱、所有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猛然攥住!那短暂清晰的影像瞬间碎裂、消散!
嗡鸣戛然而止。仪器屏幕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
操作台上,铜镜恢复成一片斑驳惨白的死寂裂纹。
只有实验室里四人粗重、混杂着血腥味的剧烈喘息声。
无邪僵在原地,眼瞳紧缩,死死盯着那片恢复死寂的镜面。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捏住又骤然松开,留下一种滚烫的、几近窒息的空白。
王胖子没看错。
镜子里,真的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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