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刚过,周府的马车便停在了沈府门前。
沈知安换了件石青色的长衫,领口绣着暗纹的云纹,衬得气色愈发清朗。青竹替他理了理衣襟,笑道:“少爷今日精神真好,比往日里多了几分鲜活气。”
沈知安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玉簪,那是昨日回来后特意换的一支素银簪,想着去看字画,不宜太过张扬。走到门口时,周郁泽已坐在马车里等他,见他上来,目光在他领口停了停,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昨日的姜汤管用吗?”周郁泽递过一杯温热的杏仁茶。
“多谢周少爷,夜里睡得安稳多了。”沈知安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想起昨夜雨中的身影,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马车缓缓驶向西城,周郁泽从袖中取出一本画册:“这是聚宝阁提前送来的图录,你先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画册上印着数十幅字画的摹本,大多是前朝文人的手笔。沈知安翻到其中一页,目光顿住了——那是一幅《秋江独钓图》,笔触简练却意境悠远,钓者身披蓑衣独坐船头,江面烟波浩渺,竟有种遗世独立的寂寥。
“这幅画……”他指尖点在图上,“画风倒是像极了徐青藤的路子。”
周郁泽凑过来看了一眼,眸色微动:“你也觉得像?徐青藤的真迹存世极少,这幅据说是他早年所作,只是一直存疑。”
沈知安点点头,前世他在博物馆见过徐青藤的真迹,那股狂放中带着孤高的气韵,与画册上的这幅确有几分相似。正想细问,马车已停在了聚宝阁门前。
聚宝阁是本地最大的古玩字画行,三层楼阁雕梁画栋,门口挂着的金字匾额熠熠生辉。掌柜的早已候在门口,见两人下车,连忙拱手笑道:“周少爷,沈少爷,里面请,今日的好东西都备在二楼雅间了。”
二楼雅间视野开阔,正对着楼下的展台。隔着一层薄纱,既能看清展品,又能避开楼下的喧闹。小厮奉上茶来,周郁泽端着茶盏看向楼下:“今日来的人不少,连城东的张御史都来了。”
沈知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角落里坐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正与身旁的人低声交谈。展台前已围了不少人,大多是衣着华贵的富商或文人,彼此寒暄着,气氛比昨日兰亭的诗会多了几分肃穆。
拍卖会很快开始,先是几件玉器摆件,竞价声此起彼伏。沈知安对这些不甚感兴趣,只低头翻看画册,直到那幅《秋江独钓图》被抬上来时,才抬眸细看。
画轴缓缓展开,墨色的江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钓者的蓑衣用枯笔勾勒,寥寥数笔却形神兼备。楼下顿时响起一阵吸气声,有人忍不住赞叹:“这笔触,真有徐青藤的风骨!”
“起价五百两。”掌柜的高声道。
“六百两!”
“七百两!”
价格很快攀升到一千两,沈知安看得心头微动,正想开口,周郁泽却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再等等。”
他不解地看向周郁泽,对方却示意他看画的角落。沈知安凝神细看,才发现画轴边缘有一处极淡的印章,字迹模糊,却与徐青藤常用的印章略有不同。
“是仿品?”他低声问。
“仿得极妙,只是印章露了破绽。”周郁泽声音压得极低,“是十年前苏州画匠林文轩的手笔,他最擅长仿徐青藤,只是英年早逝,存世的仿作倒比真迹还少见。”
沈知安恍然大悟,难怪看着气韵相近却又少了几分锋芒。正说着,楼下的价格已涨到一千五百两,出价的正是那位张御史。
周郁泽这时才缓缓开口:“一千六百两。”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楼下。张御史抬头看了眼雅间,眉头微皱,却没再加价。掌柜的敲了敲木槌:“一千六百两,成交!”
沈知安看向周郁泽:“周少爷也喜欢这幅?”
“你不是喜欢吗?”周郁泽淡淡道,“林文轩的仿作虽不是真迹,却有几分自己的灵气,值得一看。”
沈知安心里一暖,原来他刚才看画时的专注,都被周郁泽看在了眼里。
接下来又拍了几幅字画,周郁泽偶尔出手,却都点到即止。沈知安则在一旁静静看着,听他点评几句笔法墨韵,竟也觉得受益匪浅。直到最后一件拍品登场,是一方前朝的端砚,石质温润,砚池里隐有云纹,一看便知是珍品。
“这方砚台名叫‘流云’,是当年给太子殿下制的贡品。”掌柜的介绍道,“起价两千两。”
楼下顿时骚动起来,张御史率先出价:“两千五百两。”
“三千两。”一个冷冽的声音从另一间雅间传来,沈知安听着耳熟,探头一看,竟是李修文。
李修文显然也看见了他们,隔着纱帘朝这边拱了拱手,笑容里带着几分挑衅。张御史脸色一沉,加价到三千五百两,李修文却毫不退让,直接加到四千两。
周郁泽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沈知安察觉到他指尖的力度似乎重了些。
“周少爷也想要这方砚台?”沈知安轻声问。
“这方砚台的原主,是前朝的太傅,后来因党争获罪,家产抄没。”周郁泽声音低沉,“李修文的父亲近来与张御史走得近,怕是想借这砚台攀附关系。”
沈知安这才明白,这看似简单的竞价,背后竟藏着这些门道。正想着,李修文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五千两!张御史若再争,这砚台便归您了。”
这话带着几分羞辱,张御史气得脸色发白,却终究没再出声。掌柜的正要落槌,周郁泽忽然开口:“五千五百两。”
满场哗然。李修文猛地站起来,看向周郁泽的雅间:“周兄这是何意?故意与我为难?”
周郁泽没理会他,只对掌柜的道:“落槌吧。”
李修文脸色铁青,却终究没再加价。掌柜的木槌落下,周郁泽平静地让人去办手续,仿佛只是拍了件寻常物件。
离开聚宝阁时,李修文正站在门口等他们,见周郁泽出来,冷笑道:“周兄倒是财大气粗,只是不知这‘流云’砚,周兄配不配用。”
周郁泽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总比有些人,拿着前朝罪臣的东西往自己脸上贴金好。”
李修文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马车驶离西城,沈知安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想起刚才周郁泽竞价时的样子,忽然觉得他看似温和的外表下,藏着不容小觑的锋芒。
“那方砚台……”沈知安犹豫着开口,“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无妨。”周郁泽将那幅《秋江独钓图》递给沈知安,“这画送你。至于那砚台,留着总会有用的。”
沈知安接过画轴,指尖触到温热的纸卷,仿佛还带着周郁泽的体温。他低头看着画中的钓者,忽然觉得,周郁泽就像这画里的人,看似置身事外,却早已将周遭的风雨尽收眼底。
马车行至岔路,周郁泽忽然道:“去沈府附近的那家点心铺停一下,听说他们新做了桂花糕。”
沈知安一愣,随即笑了。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落在两人之间,带着墨香与即将到来的桂花香,缠缠绵绵,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