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耳罩瞬间从初湾的右耳脱落!失去了强大物理屏障的右耳,毫无防备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便利店内外这片巨大而混乱的声场之中!
刹那间!
刺耳的警笛嘶鸣!警察急促的指令和呼喊!急救人员紧张的对话!外围人群的喧哗议论!风雨穿过破碎店门的呜咽!甚至附近车辆尖锐的鸣笛……所有这些真实世界庞大而嘈杂的声浪,如同无数把冰冷的、沉重的铁锤,从四面八方狠狠砸向初湾毫无保护的右耳!巨大的声压差让她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右耳尖锐的刺痛!
更可怕的是,一直被她左耳耳机里持续的低频噪音勉强压制着的、那些源自她自身精神深渊的诅咒幻听,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决口!在右耳耳机脱落的瞬间,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地狱熔岩,找到了唯一的喷发通道!【“死了!她死了!”】、【“都是你害的!”】、【“扫把星!克死爹妈又克死她!”】、【“血!好多血!你满意了?!”】……无数个最恶毒、最狰狞、最歇斯底里的声音,从她意识的深渊里咆哮着、狂笑着冲了出来!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背景,不再是遥远的雷鸣,而是清晰、尖锐、震耳欲聋地在她右耳中炸响!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锥,狠狠凿进她的太阳穴!
“啊——!”初湾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她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暴露在外的右耳,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地痉挛起来!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蜷缩起身体,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如同寒风中一片即将破碎的枯叶。现实的嘈杂和虚幻的诅咒在她仅存的听觉通道里疯狂交战、撕扯、融合,形成一片足以摧毁任何意志的声学炼狱!她感觉自己就要被彻底撕碎了!
“湾湾!!”
一个嘶哑的、却带着不顾一切力量的声音,穿透了右耳那片狂暴的声学炼狱,如同黑暗中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无比清晰地刺了进来!
是绮枫!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在重伤之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了初湾捂在右耳上的、冰冷颤抖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量,硬生生地将初湾那只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要隔绝整个世界的手,用力地、坚定地拉开!
“别怕……”绮枫的声音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粗重的喘息和血腥气,却蕴含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一种燃烧生命也要传达的意志,“湾湾……看着我……别听那些……听我的……”
她的眼神,带着不顾一切的灼热和穿透一切的力量,死死锁住初湾那双被巨大痛苦和恐惧淹没的眼睛。额角流下的血还在不断渗出,蜿蜒过她的眉骨,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刺目的红和她眼中不顾一切的坚持,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我在……我在这里……”绮枫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却清晰地砸在初湾混乱的心上,“湾湾……看着我……这次……听见我了吗?别怕……我在这里……”
那一声声呼唤,像带着滚烫温度的钉子,穿透了初湾耳中那片诅咒的喧嚣与现实的嘈杂。她被迫抬起头,视线撞进绮枫那双眼睛——那双即使被剧痛和失血折磨得黯淡,却依旧燃烧着灼热亮光的眼睛。那光,像黑夜海面上唯一的灯塔,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甚至有些蛮横的牵引力,强行将初湾从疯狂沉沦的漩涡边缘,一寸一寸地往回拉。
初湾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右耳里那些恶毒的诅咒和现实的噪音依旧在疯狂撕扯她的神经。但就在这片混乱的、几乎要将她彻底摧毁的声光地狱里,绮枫的声音,如同唯一拥有清晰坐标的信标,穿透了所有的干扰层,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意识核心。
那声音很微弱,带着重伤的喘息和血腥味,却像一道温热的、带着强大引力的湍流,将她混乱的意识碎片强行吸附、归拢。初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进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她涣散的瞳孔,在绮枫那不顾一切的、燃烧般的注视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起微弱的光。
她看着绮枫额角那片刺目的、还在缓慢洇开的暗红,看着那张毫无血色却写满执拗的脸,看着那双紧抓着自己手腕、冰冷却无比坚定的手指……混乱的视野和听觉似乎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之外,不再是扭曲的幻影和诅咒的噪音,而是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却用尽一切力量在呼唤她、抓住她的人。
“绮……枫?”初湾的嘴唇哆嗦着,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这不是回应,更像是一种在巨大冲击下的、本能的确认,确认眼前这一切并非她濒临崩溃时的幻觉。
绮枫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在这微弱的声音中得到了某种奇异的缓解。她抓着初湾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却丝毫没有放松。她艰难地、更清晰一点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她残存的生命力:“是……是我……湾湾……我在……别怕……看着我……”
初湾的目光没有移开。她看着绮枫额角的血,看着那张苍白却写满执拗的脸,看着那双紧抓着自己的手……她看到了。在那片猩红与苍白的刺目对比中,在那不顾一切的、近乎蛮横的注视里,她看到了某种比安全更厚重、比恐惧更强大的东西。那东西像深埋地底的根须,早已悄然穿透了恐惧的冻土,在她毫无察觉时,已牢牢地攀附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旁边的急救人员快速处理完初步包扎,与警察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担架抬了过来。移动带来的震动让绮枫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眉头紧紧皱起,额上瞬间渗出更多冷汗。但她抓着初湾手腕的手指,依旧死死地扣紧,仿佛那是连接着两人生命的唯一缆绳,即使骨头碎裂也绝不松开。她的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初湾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火焰,无声地传递着同一个信息:别放手,看着我,跟着我。
初湾被急救人员小心地扶着站起来,身体依旧虚软,双腿抖得几乎无法支撑自己。她的视线无法离开担架上那个脆弱却散发着惊人力量的身影。绮枫的手,冰冷而固执地紧握着她的手腕,那份力量像电流,传导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她踉跄着,被医护人员半搀扶着,跟着移动的担架,一步步走向门外闪烁着刺眼蓝红光芒的救护车。
冰冷的雨水再次密集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救护车顶旋转的警灯,将周围湿漉漉的街道、围观人群模糊的脸、警察忙碌的身影都染上了光怪陆离的色彩。各种声音——警笛的嘶鸣、引擎的轰鸣、人群的嗡嗡议论、风雨的呼啸——再次从她失去保护的右耳汹涌灌入,汇成一片嘈杂的洪流。
【“看啊!就是她……”】、【“晦气……害人精……”】、【“离她们远点……”】那些熟悉的、恶毒的幻听诅咒,如同潜伏在洪流下的毒蛇,再次蠢蠢欲动,伺机缠绕上来。
然而这一次,当初湾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想要捂住那只暴露在外的耳朵时,手腕上那份冰冷而坚定的力量骤然收紧!绮枫的手指像铁箍般锁住她,带着不容挣脱的决绝。初湾被迫低下头,目光再次撞进担架上绮枫抬起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因为剧痛而蒙着一层水雾,瞳孔却依旧清晰地映着救护车顶旋转的灯光,也清晰地映着她自己惊恐狼狈的影子。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坚持——别躲,看着我。
救护车的后门已经打开,内部明亮的光线像一个巨大的、温暖的入口。医护人员急促地催促着。初湾感到一股力量从手腕处传来,是绮枫在用力地、几乎是拖拽着她,示意她一起上去。
就在初湾被半推半扶、一只脚艰难地踏上救护车冰冷的金属踏板时,担架上的绮枫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紧握着初湾手腕的手指,终于难以控制地、微微松弛了一丝缝隙。然而就在这缝隙出现的刹那,初湾却猛地反手一握!
不是挣脱,而是主动地、紧紧地回握住了绮枫那只正在无力滑落的手!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带着长期自我封闭形成的笨拙和迟疑,手指冰凉,却异常用力地扣住了绮枫的手指,十指交缠,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溺水的人,终于主动抓住了那根一直伸向她的救命绳索。
绮枫似乎怔了一瞬,随即,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缓慢地在她因失血而显得过分苍白的唇角边扩散开来。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瞬间柔和了她脸上所有的痛苦线条。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终于可以卸下一点强撑的重负,但那只被初湾紧紧握住的手,却微微地、回馈性地收拢了一下,指尖在初湾冰冷的手背上轻轻划过一道微弱的暖痕。
救护车内部的光线明亮而稳定,消毒水的气味浓重。车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水和喧嚣的声浪。车内的世界瞬间变得相对安静,只剩下引擎平稳的轰鸣和医疗设备发出的规律电子音。
初湾紧紧挨着担架边缘坐下,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绮枫的手,那交握的姿势僵硬而固执,仿佛那是维系她此刻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支点。她低垂着头,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绮枫的手苍白冰冷,沾染着干涸的血迹和自己的泥污;而自己的手,同样冰冷,却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突出。这双手紧握在一起,在救护车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显得那么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联结感。
车顶的灯光冰冷地倾泻下来,将两人交握的手映照得异常清晰。绮枫的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节纤细,沾染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污和地上的泥泞,几道细小的擦伤清晰可见。初湾的手同样冰冷,因为长时间的用力紧握和内心的巨大震荡,指节绷得发白突出,指甲边缘深深陷入绮枫的手背皮肤,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形红痕。这双手,一只脆弱带伤,一只僵硬用力,沾满污迹和狼狈,在救护车惨白的光线下,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死死交缠在一起,像两株在暴风雨中相互绞缠才能勉强存活的藤蔓。
初湾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交握点上。那冰冷的触感,那细微的脉搏跳动(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绮枫的),那清晰的脏污痕迹……一切都如此真实。这真实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奇异地压制了右耳里那些依旧在嗡嗡作响、伺机而动的幻听诅咒。它们并未消失,只是被眼前这具象的、狼狈不堪却坚不可摧的联结暂时逼退到了意识的边缘,发出不甘的、低沉的嘶鸣。
车内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嘀嗒”声。这声音在降噪耳机脱落后显得异常清晰,却也带来一种诡异的稳定感。初湾的呼吸依旧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感。她不敢抬头看绮枫苍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那紧闭的眼睑下,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微微颤动,每一次细微的抖动都牵动着初湾紧绷的神经。
时间在救护车平稳的行驶中仿佛被拉长、凝固。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初湾感到绮枫的手指在她紧握的掌心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微弱的、带着生命迹象的回应,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澜。
她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艰难,抬起了头。
视线一点点上移,掠过担架上洁白的床单,掠过绮枫身上覆盖着的薄毯,最终,落在了那张熟悉的脸上。额角被纱布严密地包裹着,边缘渗出一点刺目的暗红。脸色是失血后的灰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然而,就在这张写满脆弱和创伤的脸上,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睁开了。
那目光不再有刚才在便利店废墟里的那种不顾一切的灼热和穿透力,而是被沉重的疲惫和生理性的痛楚笼罩着,显得有些涣散和朦胧。但就在初湾抬头的瞬间,那涣散的目光似乎努力地凝聚了一下,如同迷雾中努力亮起的微弱灯火,静静地、专注地落在了初湾的脸上。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目光的交汇。
初湾在那双疲惫的、带着疼痛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同样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眼神里交织着巨大恐惧和某种初生般脆弱的自己。那倒影如此清晰,仿佛一面映照出她灵魂深处所有狼狈与不安的镜子。
就在这时,绮枫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做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口型。
初湾看懂了。
她说的是:“别怕。”
无声的两个字,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初湾的心口。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涌起,瞬间冲上鼻腔,酸涩得让她眼前一片模糊。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的颤抖变得更加剧烈,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迟来的、想要倾诉的冲动。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两人依旧紧紧交握的手上。冰冷的皮肤接触带来一阵战栗。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变成一声声破碎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抽泣,从她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泄露出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绮枫的手背,也浸湿了两人交缠的手指。
泪水滴落在绮枫手背的皮肤上,带着滚烫的温度。那温度似乎穿透了冰冷的麻木,一直传递到绮枫混沌的意识深处。她搭在初湾手背上的指尖,极其微弱地、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安抚,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又动了一下。像疲惫的蝶翼最后一次触碰花瓣。
冰冷的车厢里,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引擎低沉的嗡鸣,以及初湾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窗外的城市灯火在飞驰中拉成模糊的光带,如同一条流动的、没有尽头的悲伤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