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江城高中门口的空气被放学的铃声搅得滚烫又喧嚣。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校门，汇成一条躁动不安的河流。白予安被人潮裹挟着，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塞满了未完成的试卷和一种青春期特有的、无处安放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那温度灼人，像一小簇骤然擦亮的火焰。
“予安！”
不用回头，白予安就知道这声音属于陆星然。那声音带着她标志性的、仿佛永不枯竭的活力，像一枚小石子投入白予安沉滞的心湖，瞬间漾开一圈圈涟漪。陆星然不知何时已挤到她身边，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洗得柔软的白色T恤。几缕不驯的栗色发丝挣脱了皮筋的束缚，黏在她光洁的汗湿的额角，被夕阳染成碎金。
“走！”陆星然不由分说地拽着白予安，力气大得出奇，硬生生在拥挤的人流里撕开一道口子，逆流而上，“带你去个好地方！闷在学校一天，骨头都要生锈了！”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落进了两粒燃烧的星子，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兴奋和笃定。那份纯粹的快乐像暖流，迅速驱散了白予安心头的阴霾。
“去哪啊？”白予安的声音带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纵容的笑意，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她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或者说，她内心深处也渴望着逃离这日复一日的枯燥，尤其是和陆星然一起。
“秘密！”陆星然回头冲她狡黠地眨眨眼，栗色的发丝在风中跳跃，“跟着我就对了，保证让你开心！”
白予安被她拉着，脚步渐渐轻快起来。她顺从地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给妈妈发了条简短的信息：“妈，放学和同学去书店看看资料，晚点回，不用等我吃饭。”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带着一丝隐秘的、小小的叛逆。
陆星然的目的地是市中心新开的那个大型购物中心。霓虹初上，华灯璀璨，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流光溢彩，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万花筒。这里的一切对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女生来说，都充满了新鲜的诱惑力。
她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陆星然拉着白予安的手腕，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店铺间，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她们挤在热闹的奶茶店前排队，陆星然非要尝试那款名字花里胡哨、颜色诡异的限定新品，结果被酸得龇牙咧嘴，白予安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把自己的经典珍珠奶茶递给她。她们在精品店里对着各种可爱的小玩意儿评头论足，陆星然拿起一个毛茸茸的猫咪挂件在白予安眼前晃悠，笑着说像她一样“看起来乖乖的，其实藏着爪子”。白予安佯装生气地拍她，脸颊却悄悄飞起红霞。她们甚至在快时尚的试衣间里偷偷试穿那些明显超出学生身份的成熟衣裙，对着镜子做鬼脸，分享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放肆又隐秘的快乐。
时间在嬉笑打闹和分享一杯奶茶的亲密中悄然溜走。巨大的玻璃穹顶外，天空早已从瑰丽的晚霞沉入深沉的靛蓝。购物中心里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人潮退去，只留下空旷的回音和明亮的灯光。
“快七点半了。”白予安看了眼手机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让她微微蹙眉。妈妈虽然回复了“知道了”，但这么晚回去，终究不太好交代。一丝不安悄悄爬上心头。
“嗯……”陆星然似乎也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她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带着点意犹未尽。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购物中心侧门一条通向后方居民区的小巷。“走这边吧，近一点，能快些到公交站。”
那条小巷与购物中心的繁华光鲜截然不同。狭窄，昏暗，只有间隔很远的老旧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两侧是高耸的、沉默的居民楼墙壁，上面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和杂乱的管道，散发着一种潮湿的、混合着生活气息的淡淡气味。城市的喧嚣在这里被隔绝，只剩下她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白予安下意识地靠近了陆星然一些。小巷的幽暗和寂静让她心里那点不安放大了。
陆星然感觉到了她的靠近，自然而然地放缓了脚步。昏黄的光线下，白予安白皙的侧脸轮廓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身上有一种干净、沉静的气质，像月光下的栀子花，与这昏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陆星然全部的目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混合着刚才共度的快乐时光带来的余温，在陆星然胸腔里鼓胀，几乎要满溢出来。
就在她们即将走到巷子中段，一处路灯刚好坏掉、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时，陆星然停下了脚步。
“予安……”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平时少有的沙哑和磁性，在寂静的巷子里异常清晰。
白予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嗯？”
陆星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潭幽静的湖水，清晰地映出白予安小小的、无措的身影。那里面翻涌着一种白予安既熟悉又陌生的、滚烫的情绪。
下一秒，陆星然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轻轻扣住了白予安的后脑勺。她的动作有些生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热切，却又无比坚定。
白予安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巷子、路灯、潮湿的空气……整个世界都模糊、退远。唯一清晰的，是陆星然骤然贴近的温热气息，是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是她柔软的、带着一丝奶茶甜味的唇瓣压下来的触感。
起初是试探的、小心翼翼的触碰，像蝴蝶轻点花瓣。紧接着，是更深、更热烈的回应。白予安闭上眼，所有的顾虑和不安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她们身处何方。她笨拙地回应着，双手无意识地攀上陆星然的肩膀，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这是她们确认关系后的第一个吻，青涩、笨拙，却带着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纯粹而炽热的情感。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唇齿间交换的、令人眩晕的甜蜜气息。
就在这忘我的、仿佛时间都为之静止的时刻——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重物落地声，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狠狠砸进这方被热情包裹的私密空间，骤然撕裂了所有的旖旎和沉醉。
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分开，仓皇地循声望去。
巷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僵硬地站在那里，脚下是一个摔落在地、装着蔬菜和水果的购物袋。西红柿滚了出来，在昏黄的光线下像凝固的血滴。苹果也四散滚开，沾满了灰尘。
是白予安的母亲。
白妈妈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或者说，是震惊和愤怒交织到极致后的一种凝固的冰封。她死死地盯着几步之外、嘴唇红肿、衣衫微乱、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红潮的女儿，以及那个扣着她女儿后脑勺、同样惊惶失措的陆星然。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冰冷刺骨。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几秒。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购物袋里散落物品的狼藉无声地控诉着。
紧接着，白妈妈动了。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几步就冲到了白予安面前，速度快得惊人。她甚至没有看陆星然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小巷里如同惊雷炸响。
白予安只觉得左脸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麻木，随即是火烧火燎的灼烫感。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屈辱、疼痛、震惊、恐惧……无数种情绪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
“用我的钱谈恋爱？！还是女孩？！”白妈妈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和鄙夷，目光如刀锋般剐过女儿红肿的脸颊和站在一旁、脸色煞白、拳头紧握的陆星然，“好！很好！白予安，你真是长本事了！”
陆星然的心像是被那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中，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想挡在白予安前面，想质问，想反驳——凭什么打她？凭什么这样侮辱她们的感情？
但白妈妈根本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她一把死死攥住白予安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白予安痛得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的权威和愤怒。
“跟我回家！”白妈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命令道，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现在！立刻！”
她粗暴地拽着白予安，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转身就往巷口走。白予安被拖得一个趔趄，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她被迫踉踉跄跄地跟上母亲的步伐，狼狈不堪。她甚至来不及再看陆星然一眼，只感到母亲的手腕像铁钳一样冰冷而有力，勒得她生疼。
就在被拖出巷口、光线转换的瞬间，白予安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扭过头。
昏黄破碎的路灯光线下，陆星然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她死死地盯着白予安被拖走的方向，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蓄满了泪水。巨大的痛苦、愤怒、不甘和茫然在她脸上交织，最终凝结成一种近乎绝望的破碎感。
一颗滚烫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沉重地、无声地砸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白予安的心脏像是被那滴眼泪狠狠烫穿了，痛得她几乎窒息。下一秒，巷口转弯，陆星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连同那滴砸在地上的眼泪，一起被冰冷的夜色吞没。
“明天就给你办转学！”白妈妈冰冷、决绝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像一道最终的审判，斩断了白予安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你给我彻底断了这念想！想都别想！”
白予安被塞进出租车后座。车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飞速倒退，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万花筒。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还在持续，手腕被攥过的地方也隐隐作痛，但这些都比不上胸腔里那种被生生撕裂开、又迅速灌满冰渣的剧痛和窒息感。
陆星然通红的双眼和那滴砸在地上的眼泪，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每一次都带来更深、更冷的绝望。
刚刚萌芽的、最纯粹、最炽热的爱恋，就在这个昏暗的小巷里，在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和一记响亮的耳光中，被粗暴地打断、碾碎。她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尝爱情的甜蜜，就被世俗的眼光、母亲的暴怒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在最相爱、最青春的时节，硬生生地撕开、分隔。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白予安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窗外所有的光影。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转学之后的世界会是何种模样，她只知道，那个有着栗色头发、眼睛像盛满阳光的女孩，那个在昏暗小巷里笨拙又热烈地吻她的女孩，那个眼泪滚烫地砸在地上的女孩……她生命中第一场、也是最深刻的一场心动，就在这个夏末的夜晚，被宣告终结。
而陆星然，独自站在那条空旷、冰冷、仿佛还残留着白予安气息和那记耳光回音的小巷里，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麻木。她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拂过地上那一点小小的、早已冰冷的湿痕。昏黄的光线在她身上投下孤独而破碎的影子。
第二天，白予安的座位果然空了。班主任只是简单地说她转学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陆星然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感觉自己的心也空了一块，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她试图打过白予安的电话，永远是关机。她甚至凭着记忆找到过白予安家楼下，却只看到紧闭的窗户和陌生的窗帘。那个有着栀子花般沉静气质的女孩，就这样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青春最盛大的欢喜，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落幕，留下的是经年不愈的伤口和一条冰冷空寂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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