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汐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脸上没有任何泪水，神祇的悲伤早已超越了泪水的形态。那双曾经映照着星海与潮汐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寂与荒芜，如同宇宙初开时最深的虚无。她轻轻地将阿涟已然冰冷的身体放回那块礁石上，让她保持着抱膝而坐、望向大海的姿势，如同她生前无数个晨昏所做的那样。仿佛她只是累了，在此小憩，下一刻便会转过头，对她露出那个熟悉的、安静的笑容。
然后，汐站起身。她没有再看一眼那礁石上的身影，只是最后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她二十五年人间岁月的海滩、渔村，还有远处那亘古不变、潮起潮落的大海。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死寂，连同她神心中最后一点温热。
一道柔和却决绝的月华般的光晕自她周身升起，越来越亮，最终将她完全笼罩。光芒一闪而逝。礁石滩上，只剩下阿涟安静倚坐的身影，和一片空茫的寂静。汐，连同她身上那属于大海的微光与气息，彻底消失了。仿佛她从未降临过这喧嚣的人间，也从未带走一个凡人孤寂的灵魂。
天界依旧是汐离去时的模样。悬浮的仙山琼阁流淌着永恒不变的光晕，神祇往来，步履从容，衣袂飘飞间带起清冷的流光。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千年万年也如同一日。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清冷与孤寂气息包裹上来。
汐回到了她司掌潮汐的神殿。殿宇恢弘而空旷，巨大的水晶穹顶映照着下方变幻的星云和人间模糊的海陆轮廓。她坐在冰冷的神座上，俯瞰着脚下那永不停歇的潮汐在星球的边缘涨落、奔涌。神力在她指尖流淌，驱动着那庞大而精密的法则之轮，亿万顷海水应着她的意念翻腾、平息，分毫不差。
她依旧完美地履行着职责。潮汐的节律从未有过丝毫紊乱。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死去了。驱动海水的神力依旧磅礴，神座依旧冰冷，神殿依旧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可每一次望向那片蔚蓝的海岸线，每一次俯瞰那模糊的、如蝼蚁般移动的凡尘众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宇宙真空般的空洞感便从神心深处弥漫开来，冰冷彻骨。神殿的墙壁光滑如镜，映出她永恒不变的容颜。可那双眼睛里，曾经映照星海流转、潮汐壮阔的神采，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寂，如同万载寒潭。她试图回忆天界的过往，那些漫长岁月里的清修与职责，却只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倦怠和疏离。唯有掌心，那曾被一个凡人用指尖认真写下名字的地方，偶尔会传来一丝细微的、近乎幻觉的灼烫感。那感觉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固，像一颗深埋冰层的火种，时刻提醒着她那段被她强行割裂、却早已融入神髓的尘缘。
千年时光，于神祇而言，不过是神殿穹顶上星云的一次细微流转。
汐的神念漫无目的地掠过下方那片蔚蓝的星球。她本该掠过那片熟悉的海域，如同掠过千万个其他海岸。然而，一股莫名的牵引力，一种沉寂了千年的、源自神心最深处灰烬的悸动，让她驱使着神念，不由自主地聚焦、沉降。
昔日那个炊烟袅袅、喧嚣嘈杂的渔村，消失了。
映入神念的，是一片嶙峋的黑色礁石群。它们突兀地矗立在蔚蓝的海水边缘，如同大地被撕裂后留下的狰狞疤痕。海浪凶猛地拍打着这些新生的礁石，激起数丈高的惨白浪花，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鸣。礁石间，散落着一些被海水磨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陶片、朽木，是那个凡尘聚落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岁月和海浪联手，将一切人间的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原始的、粗粝的荒凉。
汐的神念在这一片荒芜中缓缓扫过，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寻。是了，沧海桑田，凡人的聚落生灭，本就是天地间最寻常的尘埃。她早该知道。神念正要收回，如同千年来无数次那样，将这瞬间的波澜重新压回永恒的沉寂之海。
然而，就在神念掠过一块最为巨大、形貌也最为奇特的礁石时，猛地停滞了。
那块礁石矗立在最靠近深海的地方，通体黝黑，被海浪和岁月雕琢得棱角粗犷。它并非笔直向上，而是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微微前倾。最令人心颤的是它的轮廓——那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身形！微微弯曲的脊背，低垂的头颅，环抱着双膝的手臂……那姿态凝固着一种永恒的孤寂与守望，仿佛在等待一个永不会归来的潮汛。
汐的神念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死死地凝固在那块人形礁石上。千年冰封的心湖，骤然被投入一块万钧巨石，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震耳欲聋的碎裂声！汹涌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神祇引以为傲的克制与永恒。
下一瞬，一道刺目的月华撕裂天幕，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轰然坠落在嶙峋的礁石群中央！强劲的气流瞬间排开汹涌的海浪，卷起漫天水雾。
光芒散去。汐的身影显现出来，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虚影，而是真真切切地踏在了这片冰冷粗粝的礁石之上。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她一步步走向那块人形的礁石，脚步沉重得如同拖着万载玄冰铸成的锁链。
越来越近。礁石粗糙的表面布满海藻和藤壶留下的深色痕迹，无声诉说着千年的风霜。那低垂的头颅轮廓，那环抱的姿势……与记忆深处那个坐在礁石上望着大海的沉默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一种尖锐的、足以撕裂神格的痛楚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千年未有的小心翼翼，轻轻抚上礁石冰冷粗糙的表面。指尖沿着那“脊背”的轮廓缓缓移动，触感坚硬、冰冷、死寂。这不是她的阿涟，这只是一块石头！一个残酷的、由时间和自然共同完成的、关于失去的冰冷雕塑！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环抱的“手臂”时，汐的目光骤然凝固。
在那环抱的“臂弯”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在阴影的遮蔽下，清晰地刻着一个字。那字迹很小，笔画却异常清晰深刻，仿佛凝聚了刻字者全部的生命与情感，历经千年风浪冲刷，依旧倔强地留存着。
一个“涟”字。
轰——！
积蓄了千年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那简单的笔画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汐最后的神智堤防。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永恒、所有的神性法则，在这凡人亲手刻下的名字面前，轰然粉碎。
“阿涟……”一声压抑了千年、破碎不堪的低唤，终于从汐的喉间溢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海洋的悲伤。泪水，这属于凡尘的、神祇本不该有的东西，第一次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冰冷的礁石上，滴落在那个小小的“涟”字上，瞬间被海风吹散，只留下更深的湿痕。
她猛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将那块冰冷坚硬的礁石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仿佛要将这冰冷的石头融入自己的骨血。脸颊紧紧贴着粗糙的礁石表面，泪水汹涌地流淌，浸湿了石头上千年的海盐结晶。
“我回来了…阿涟…我回来了…”她一遍遍呢喃着，声音破碎在呜咽的海风里，只有那冰冷的礁石沉默地承受着她迟来了千年的拥抱和滚烫的泪水。
神祇的悲伤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引动了天地。平静的海面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疯狂地冲击着这片礁石海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从四面八方急速汇聚，低低压在海天之间，如同巨大的黑色挽幛。狂风尖啸着，卷起海水和沙砾，天地失色，一片凄惶！
汐不管不顾，只是死死抱着那块礁石。她身上开始散发出柔和却磅礴的神光，那光芒不再清冷，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光芒越来越盛，逐渐将她自己和怀中那块人形的礁石完全笼罩！光芒中，汐的身影似乎在消融，而那冰冷的礁石，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神异的生命力，轮廓在光芒中微微颤动、改变，与汐的光芒渐渐融为一体……
当狂暴的风浪终于平息，当低垂的铅云缓缓散去，阳光重新洒落海面时，那片嶙峋的礁石海岸旁，赫然多出了两座紧紧相依的岛屿。
两座岛屿的轮廓奇异地柔和，仿佛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一座微微前倾，如同环抱；另一座则温柔地倚靠在它的臂弯之中，如同被守护。它们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蔚蓝的海水之中，任凭潮汐拍打，任凭岁月流转，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已存在，永不分离。
东海的渔夫们世代相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在那片凶险礁石的外海，有两座“神女岛”。月明之夜行船经过，侧耳细听，风中似乎还夹杂着潮水般低回缠绵的呜咽，像是谁在呼唤一个被时光湮没的名字。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