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时,她正赤着脚,追着退潮的浪花奔跑。云层稀薄,海风裹着咸腥的气味拂过,把女孩单薄的旧布衫吹得紧贴在她纤瘦的身躯上。她的身影在浩渺的海天之间渺小得如同一粒沙,被镶在淡金的天光与灰蓝的海水之间,成了这亘古不变的潮汐图卷里,唯一一个会移动的小墨点。
汐坐在云端,目光穿透稀薄的云气。百年光阴在她眼中不过是神座旁飘过的一缕烟霞,人间喧嚣在她耳畔也如潮音般模糊而恒定。她司掌潮汐的涨落,驱动着永不停歇的海水,看尽沧海桑田,一颗心早已如万载玄冰般沉寂,只余下永生的倦怠。可不知何时起,这倦怠里,竟无端地嵌入了岸边那个追逐浪花的身影。
那是个哑女,渔村里的人都唤她阿涟。她像海边最坚韧的藤壶,沉默地附着在礁石嶙峋的生活上。每日潮退,她便挎着一个边缘磨得发亮的旧陶罐,在湿漉漉的沙滩上仔细搜寻。她弯着腰,头发有时被海风吹得凌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执着而安静的下颌线条。她的手指被海水泡得发白,又被粗糙的贝壳边缘划出细小的血痕。她拾起一枚枚小小的贝壳,放入陶罐,动作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罐子满了,她便背着它,一步一步走回那个低矮、总是弥漫着咸腥和柴烟气息的渔村。汐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简陋的屋舍间,翌日清晨,又准时出现在同一片沙滩,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汐的目光追随着她,如同月亮牵引着潮汐,成了一种无需思考的习惯。她看着阿涟在烈日下晒盐,汗水浸湿后背;看着她在寒风里修补渔网,手指冻得通红僵硬;看着她被村中顽童掷来的石子打中,也只是默默擦去额角的微红,继续低头捡拾她的贝壳。那沉默的坚韧里,有一种让汐感到陌生又隐隐灼烫的东西,像深埋地底的暗火,微弱却执着地燃烧。阿涟的陶罐里,贝壳早已堆得冒了尖,有些因时日太久,边缘变得圆钝,失去了光泽。
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雨在深夜撕碎了渔村的宁静。狂风如同失控的巨兽,疯狂地撼动着每一间单薄的棚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墨汁般的乌云沉沉压下,几乎贴着海面翻滚。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劈开浓稠的黑暗,将怒涛汹涌的海面照得一片狰狞。冰冷的雨点像密集的石子,凶狠地砸在屋顶和地上,汇成浑浊的急流,裹挟着泥沙冲向低洼处。
汐在云端蹙紧了眉。这狂暴的气息搅动了她掌控的海水,让她心绪不宁。神念微动,她的目光轻易穿透了狂风暴雨,落向渔村边缘那间最破败的棚屋。屋顶的茅草在狂风中大片地掀起、卷走,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拦地灌入屋内。屋角,阿涟蜷缩在唯一一块尚未完全湿透的草席上,瘦小的身体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她裹着一条同样破旧、几乎无法蔽体的薄被,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单薄的胸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浑浊的嘶鸣,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微弱而绝望。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苍白干裂。小小的棚屋在风雨中飘摇,如同怒海中的一叶随时会倾覆的扁舟。
不能再等了。
下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的瞬间,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阿涟那摇摇欲坠的棚屋中央。汐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珍珠般的光晕,将破屋的黑暗与湿冷驱散了一小片。风雨似乎在她身边畏惧地绕开。她蹲下身,靠近那蜷缩颤抖的女孩。
阿涟在昏沉的高热中感受到一丝奇异的暖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宁静降临。她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个朦胧的、散发着微光的身影。那身影太不真实,像海雾中偶尔闪现的蜃景。阿涟以为是濒死的幻觉,或是海神娘娘终于垂怜,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模糊的气音,随即被更剧烈的咳嗽淹没,小小的身体痛苦地弓起。
汐的指尖带着大海深处最纯净的凉意,轻轻触上阿涟滚烫的额头。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月华般清冷的神力,顺着她的指尖悄然流泻,渗入阿涟滚烫的躯体。那力量如同最温柔的潮水,无声地抚过阿涟灼痛的咽喉和痉挛的肺腑,平息着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咳嗽。一股清凉的气息包裹住她,驱散了窒息的闷热和彻骨的寒冷。
阿涟急促的喘息奇迹般地平缓下来,如同狂暴的海面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她不再咳得撕心裂肺,身体也停止了剧烈的颤抖。虽然高热未退,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散架,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却如潮水般退去了。她茫然地睁大眼睛,努力聚焦视线,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散发着微光、如同月华凝成的女子,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困惑与难以置信的惊奇。汐收回手,指尖那滚烫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像一颗微小的火星,在她冰封了千万年的神心底,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
雨势在天亮前小了下去,只剩零星的雨滴敲打着残破的屋顶。阿涟的高热奇迹般地退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像一摊软泥,但命是保住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汐伸出手,轻轻扶住她瘦削的肩膀。阿涟的指尖冰凉,触到汐的手腕时,却像碰到了温润的玉石。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确认般的试探,再次碰触。
汐没有收回手,任由那微凉、带着薄茧的指尖停留在自己的皮肤上。阿涟仰起脸,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深褐色的,像两汪沉静的海水,此刻清晰地映着汐的身影,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她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急切地用手比划着,指向屋角那个破陶罐,又指向门外风浪初歇的大海,眼神里充满了询问。
汐看懂了。她微微摇头,声音如同拂过月下沙滩的潮音,清冷而柔和:“不必谢我。我只是……恰好路过。”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阿涟单薄的衣衫和依旧苍白的脸上,“你需要静养。”
阿涟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她执拗地伸出右手,摊开在汐的面前。那掌心纹路深刻,布满细小的伤口和硬茧。然后,她伸出左手微颤的食指,屏住呼吸,极其郑重、缓慢地在那干净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指尖划过掌心的触感,带着细微的痒意和奇特的重量。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属于凡人的、活生生的温度与力量,透过那纤细的指尖,直抵她从未被惊扰的神心深处。那感觉陌生而灼烫。
最后一笔落下。是一个“涟”字。
阿涟写完,抬起眼,无比认真地看着汐,仿佛交付了最珍贵的秘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海潮退去后,湿漉漉沙滩般的清澈与期待。汐垂眸,看着掌心那个由凡人指尖写下的名字,那简单的笔画仿佛带着余温,烙印在她永恒冰冷的感知里,留下一种微妙的、持续不断的灼烫感。这是神祇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被一个凡人的印记所触碰。
汐留了下来。
理由冠冕堂皇——阿涟的身体需要神力持续的温养才能彻底祛除病根。她神力微动,破败的棚屋便不再漏雨,海风也只在屋外低吟。阿涟在汐带来的那份奇异的宁静中,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她依旧沉默,却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灵巧的手,无声地表达着一切。
她教汐辨认沙滩上各种贝类的名字,用指尖在湿润的沙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螺”、“蚶”、“蛤”;她拉着汐去看自己那罐珍藏的贝壳,拿起一枚形状奇特的螺壳,轻轻贴在汐的耳边,然后期待地看着她,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在问:“听见海的声音了吗?”汐凝神倾听,那螺壳里只有空洞的风声,可她却在阿涟期待的眼神里,缓缓地点了点头。阿涟立刻笑了,那笑容干净得如同初晴海面上的第一缕阳光,毫无杂质地撞进汐沉寂的心湖。
汐也渐渐习惯。阿涟坐在屋檐下修补渔网时,她会安静地坐在一旁。阿涟的手指翻飞,粗糙的麻线在她指间穿梭。偶尔线头打结,阿涟会苦恼地皱起眉,汐便伸出手指,轻轻一点,那顽固的结便无声地松开了。阿涟会抬起头,对她弯起眼睛,无声地说:“谢谢。”阳光照在她微微汗湿的额发上,细小的绒毛泛着金色。
日子如潮水般平缓地流逝。汐开始学着做一些凡尘俗事。她尝试帮阿涟在屋后的小块沙地上种些耐盐的菜蔬,神力控制不当,一夜之间,嫩苗长得比阿涟还高,开出奇异绚烂却无法食用的花朵。阿涟围着那巨大的花株,笑得前仰后合,眼中却没有丝毫责备,只有纯粹的开怀。汐看着她的笑容,第一次觉得,神力失控似乎也不是坏事。
夏夜燠热难耐。两人便拖着草席到屋外临海的礁石上乘凉。夜空澄澈,星河低垂,仿佛抬手就能掬起一捧星砂。海浪在礁石下温柔地涌动,发出催眠般的哗哗声。阿涟枕着双臂躺在席上,仰望着浩瀚的星河,眼神有些迷蒙。她忽然侧过身,手指在汐身边的沙地上轻轻划动。
汐低头去看。
“天上……好看吗?”沙地上写着。
汐的目光掠过无垠的星海,望向那凡人不可见的、悬浮于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神祇往来,仙乐缥缈。她沉默片刻,指尖在阿涟的字迹旁轻轻拂过,留下一行同样清晰的字迹:
“不及人间烟火。”
阿涟看着那行字,又转头望向汐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宁静的侧脸。海风拂过,带着汐身上那种独有的、如同月下深海般清冽又温柔的气息。阿涟的脸颊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在夜色里并不分明。她慢慢挪近了一点,将额头轻轻抵在汐的肩膀上,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汐的身体微微一僵,那温热的触碰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和毫无保留的依恋。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避开,只是抬起手,极轻、极轻地,落在阿涟柔软的发顶,一下,又一下,笨拙地抚摸着。阿涟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在汐的肩头沉沉睡去。汐维持着这个姿势,仰望着星河,神思却第一次,如此沉溺于肩头这份凡人的重量和温度。神心深处那片亘古的冰原,仿佛被这夏夜的暖风,悄然蚀开了一道细微的裂隙。
二十五年光阴,在汐漫长的生命里,不过是神座旁又飘过的一缕轻烟。然而,这缕轻烟,却在阿涟身上刻下了凡人无法逾越的鸿沟。
阿涟的脚步早已失去了少女时的轻快,变得沉重而迟缓。她的脊背佝偻得厉害,像一张被生活压弯的旧弓,行走时总需要微微借力。曾经浓密如海藻的长发,如今稀疏花白,被一根简单的木簪勉强挽在脑后,露出爬满深深皱纹的脖颈和太阳穴。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如同被海风彻底揉皱、晒干的旧渔网,失去了所有光泽和弹性,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那双曾经会说话的眼睛,如今浑浊而黯淡,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最令人心酸的是她的手,关节严重变形,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曾能灵巧穿针引线、捡拾贝壳的手指,如今连端起一只粗糙的陶碗都显得无比吃力,颤抖不止。
汐依旧是最初的模样,清冷皎洁,时光在她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她坐在阿涟身边,看着她费力地想要捻起一根掉落的缝衣针,指尖颤抖着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看着她因为一阵微风就咳得撕心裂肺,枯瘦的身体蜷成一团;看着她夜半因骨头的钝痛而辗转呻吟,浑浊的眼里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每一次细微的挣扎,每一次痛苦的喘息,都像一把钝刀,在汐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神心上反复切割。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如何艰难地维持着最后的烛火,那微弱的光,随时都会被一阵微风吹熄。
一个深秋的傍晚,寒意已如实质。阿涟裹着厚厚的旧棉衣,缩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矮凳上,面对着一个小小的炭盆。盆里的炭火微弱,只发出一点可怜的红光,几乎驱散不了屋内的阴冷。她想伸出手去烤火,可那变形的手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努力了几次,指尖离炭盆边缘还有一段距离。她颓然地放下手,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对衰老躯体的无奈和深深的疲惫。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那一点微弱的炭火,仿佛在凝视自己即将燃尽的生命。
汐无声地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包裹住阿涟那双冰冷、僵硬、布满沟壑的手。柔和的神力如同最温暖的泉水,顺着她的掌心流淌过去,瞬间驱散了那刺骨的寒意,也奇迹般地舒缓了那僵硬的关节。阿涟的手在汐温暖的手掌中微微动了动,似乎找回了一丝久违的知觉。
阿涟没有立刻抽回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近在咫尺的汐的脸庞。那张脸依旧光洁如玉,眼眸清澈如初识时的海。这永恒的青春,此刻却像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阿涟浑浊的眼底。她浑浊的眼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眷恋,有难以言喻的悲伤,有洞悉宿命后的了然,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嘴角努力地向上扯动,似乎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但那笑容最终只牵动了脸上深刻的皱纹,扭曲成一个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弧度。她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哝声,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无声地诉说:“你看,我终究……还是老了。” 晚风从门缝钻入,吹动她花白稀疏的鬓发,拂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那一刻,岁月的重量和永生的鸿沟,如同冰冷的深海,将两人彻底淹没。汐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掌心的温暖,恰恰映照出怀中这具凡躯正无可挽回地走向冰冷的终点。那道在神心底被蚀开的裂隙,此刻已化作吞噬一切的深渊。
阿涟的身体如同海边被蛀空了根基的朽木,在时光无情的侵蚀下,终于走到了摇摇欲坠的尽头。缠绵的咳嗽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主旋律,每一次爆发都耗尽她残存的气力,仿佛要将灵魂也咳出来。她大部分时间只能虚弱地躺在草席上,盖着那条汐用神力烘得暖融融的薄被,瘦小的身体几乎陷了进去。汐日夜守在她身边,用最精纯柔和的神力梳理着她枯竭的经脉,试图延缓那无法阻挡的流逝。那神力如同温煦的暖流,暂时熨帖着阿涟的痛苦,却无法真正填补生命的空洞。阿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眼神也时常涣散。但每当她的目光聚焦在汐的脸上时,那里面总是盛满了千言万语,沉甸甸的,让汐不敢直视。
一个难得的晴朗午后。久违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棂,斜斜地洒在屋内,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阿涟的精神似乎被这久违的暖意唤醒了一些。她浑浊的眼睛里难得地有了一丝清亮的光,她吃力地转动脖颈,望向窗外那片熟悉的、蔚蓝的海。海风送来涛声,依旧温柔,如同亘古的低语。
汐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正用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阿涟枯瘦如柴的手。那双手曾经能灵巧地修补渔网,能准确地捡起最微小的贝壳,如今却只剩下嶙峋的骨节和松弛的皮肤,冰冷得如同礁石。汐的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瓷器,每一次擦拭都带着无声的痛楚。
阿涟忽然动了动。她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将自己的手从汐温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汐微微一怔,抬起头。
阿涟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汐的脸上。她的眼神异常清明,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甚至有一丝奇异的解脱。她吃力地挪动身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固执地示意汐扶她出去。汐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试图劝阻,但阿涟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让她无法开口。她只能小心地将阿涟那轻飘飘、几乎毫无重量的身体搀扶起来。阿涟的身体虚弱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全靠汐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立。她们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屋外,来到那片熟悉的、临海的礁石滩上。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带着久违的暖意,海风也比屋里畅快许多。
阿涟在汐的搀扶下,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礁石上坐下。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汐在她身边蹲下,担忧地看着她,试图用神力为她缓解这移动带来的痛苦。
阿涟却微微摆手制止了她。她的目光落在面前那片平坦、湿润的沙滩上。金色的沙粒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自己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手指,用尽全身残留的力气,在那细软的沙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她的动作慢得令人心碎,手指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每一笔都划得很深,仿佛要把灵魂里最后的话语都刻进沙里,对抗着海风的抹除。
沙地上,艰难地留下一行字:
“你该回天上了。”
写完这一句,阿涟停顿了很久,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拉锯般的声音,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汲取最后的生命之火。再次睁开时,眼神更加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诀别的意味。手指继续在沙地上移动,颤抖着,却无比清晰地写下后面的话:
“潮水从不因谁停留。”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的手指停在沙子上,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无法抬起,仿佛那简单的几个字已抽空了她仅存的生命。她抬起头,望向汐。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透明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后终于归于永恒的沉寂海面。那平静之下,是二十五载相伴后最深的理解,是耗尽所有生命能量后的坦然放手。阳光落在她稀疏花白的头发和布满深壑皱纹的脸上,竟奇异地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
汐的视线凝固在那两行字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被岁月侵蚀的神心之上。“潮水从不因谁停留。”——这曾是她掌控的法则,是她永恒职责的一部分。如今,却被她用生命爱过、陪伴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凡人,以这种方式奉还给她,带着温柔的、却又是最彻底的诀别。
一股足以撕裂神格的剧痛瞬间攫住了汐。那痛楚源于最深的本源,仿佛有什么维系着她存在的东西正在崩解。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触阿涟的脸颊,想要抹去那平静得令人窒息的释然,想要反驳……可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停在了半空。她能反驳什么?永恒的法则?凡人的宿命?这二十五年的相伴,已是她僭越规则换来的珍宝,如今,宿命的潮水终要将她带走了。
看着阿涟那双浑浊却在此刻异常清澈、映着天空和大海的眼睛,汐所有的言语都冻结在了喉间,冻结成了万年不化的寒冰。那双眼睛里没有挽留,只有最深的懂得,和最安静的送别。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得如同山峦倾塌的叹息,消散在海风里。
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她伸出双臂,将阿涟那轻得如同羽毛、却承载了她二十五年人间岁月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珍重万分地拥入怀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拥抱一个即将消散的梦,又像是要把这具即将归于尘土的凡躯,融入自己永恒冰冷的神体里。
阿涟的身体在她怀中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像一片终于找到了归宿的落叶,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满足。她艰难地抬起枯瘦得只剩骨架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轻轻回抱了一下汐的腰侧。那力道微弱得如同蝴蝶振翅,却带着一种告别般的、耗尽生命的依恋。她的脸颊贴在汐的颈窝,那温度带着病体的微烫,呼吸却微弱而急促,带着破败的杂音,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的摇曳。汐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躯体里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正在急速地黯淡下去,如同退潮般无可挽回。
汐闭上了眼睛。神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凡尘生命的脆弱与短暂,感知到那深入骨髓的无力。她拥抱着这份正在流逝的温热,如同拥抱着一个注定破碎的幻梦。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单调而永恒地回响着,像是为这场沉默的诀别敲着节拍。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那微弱的、如同游丝般的呼吸终于彻底停止了。那一点支撑着她的微烫体温,也如同退潮般迅速冷却下去。阿涟的头颅无力地垂落在汐的臂弯里,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又无比空洞。
汐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她低着头,下颌抵着阿涟稀疏花白的发顶,像一尊凝固了千万年的雕像。海风吹过,卷起细沙,温柔地覆盖在沙地上那两行字迹上,很快便将它们彻底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汐怀中,那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带着二十五载人间烟火最后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