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深处,空气凝滞如铅块,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肺腑之上。高耸的蟠龙柱撑起幽深的穹顶,其上描绘的祥云瑞兽在跳跃的烛火里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如同蛰伏的鬼魅,无声窥视着下方那片方寸杀场。正中,一方紫檀木棋盘,纵横十九道,宛若缩小的江山,每一处交叉点都暗藏机锋,每一颗落下的棋子都重若千钧。
萧珏端坐于棋盘一侧,指尖拈着一枚冰冷的黑子。墨玉的棋子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死寂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血脉。她垂着眼睑,视线落在交错纵横的纹路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旧日竹影婆娑的光斑,与此刻宫阙的森冷格格不入。对面,楚瓷一身簇新的云锦官袍,那刺目的白,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疏离,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白玉美人,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某种萧珏读不懂、也再不愿去读懂的暗流。楚瓷指间捏着的白子,温润如羊脂,却散发着比寒冰更甚的冷冽。
新帝高踞丹陛,年轻的面孔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倦怠,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棋盘,扫过对弈的两人,最终落在萧珏身上,带着一丝玩味,一丝不容错辨的审视。这审视,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压在她的肩头。大殿两侧,数位身着朱紫官袍的重臣肃立,空气里弥漫着香料燃烧的甜腻气味,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倾轧的铁锈腥气。每一次落子清脆的声响,都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嗒。”
楚瓷落下一子,白棋如刀锋切入,直指萧珏右上角一片苦心经营的黑棋腹地。这手棋凌厉精准,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决绝,瞬间撕开了原本尚算平稳的局面。
萧珏的心,像被那枚白子狠狠刺了一下。
初遇楚瓷,也是在棋院。那时春日正好,满庭飞花。萧珏被父亲押着,百无聊赖地听着棋院老学究絮叨着枯燥定式,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棋盒里的云子。忽闻一阵压抑的惊呼,循声望去,只见角落一局已近尾声,执白的少女微微蹙着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无半分慌乱。对手的黑棋大龙看似已成合围之势,气势汹汹。少女指尖一枚白子悬停半空,凝滞片刻,倏然落下!一子点入,如神兵天降,轻巧点在黑棋气眼相连的紧要处。刹那间,那看似固若金汤的黑棋大龙竟如沙堡般轰然溃散,满盘死气尽消!阳光穿过窗棂,正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睫毛投下蝶翼般的阴影。萧珏心头猛地一跳,仿佛沉睡已久的琴弦被猝然拨动。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棋局之上,真有如此惊心动魄的杀伐之美。
自那日起,萧珏便有了一个甩不掉的影子,更有了一个足以燃烧她全部热情的目标。棋院的规矩、家族的期许,统统被她们抛在脑后。城郊那片幽静的竹林,成了只属于她们的天地。竹叶筛下细碎的金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她们盘膝对坐,膝上摊开的是搜罗来的、甚至夹着虫蛀痕迹的珍稀古谱。楚瓷习惯性地轻轻咬着下唇,凝神思索,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出柔和的弧形阴影。萧珏则支着下巴,目光时而落在棋局变幻的险峰幽谷,时而落在对面那张沉静专注的脸上。
“这一步‘镇神头’,看似霸道,实则留有余味无穷,妙极!”萧珏指尖划过泛黄的棋谱,眼中光芒闪动。
楚瓷抬起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比起你昨日那手‘倒脱靴’,还是少了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绝。”她顿了顿,目光穿过摇曳的竹影,深深落在萧珏眼中,那目光清澈又炽热,“萧珏,除了你,没人配做我的对手。”
竹林里只余风过竹梢的沙沙声,还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那一刻,萧珏几乎以为,这方寸棋枰,这片婆娑竹影,便是她们能拥有的一生了。棋逢对手,惺惺相惜,那纯粹以棋相交、心魂相契的暖意,足以抵挡世间一切风霜。
然而,宫阙的寒意终究如附骨之疽,瞬间将回忆的暖意驱散。新帝登基,乾坤陡转。父亲因曾执掌旧帝密档而被罗织罪名,昔日煊赫的萧府门庭冷落,父亲一夜白头,被囚禁于阴冷天牢。而楚家,却因在新帝登基前“深明大义”的检举之功,扶摇直上,楚瓷更是以棋艺得幸,被新帝钦点入朝,一身绯袍,刺眼夺目。萧家倾覆的阴影下,昔日竹林里那清澈炽热的目光,此刻只剩下御座之下冰封般的疏离。那曾经支撑她渡过无数孤寂长夜的“对手”,已站在了家族血泪的另一端,成了新贵楚大人。
棋局仍在无声地进行,黑与白的绞杀在紫檀棋盘上愈演愈烈。萧珏的黑棋,在楚瓷一波强过一波的攻势下,左支右绌,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每一手白棋落下,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棋盘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楚瓷的棋风变得异常凌厉,甚至带着一种不惜自伤的狠戾,步步紧逼,毫无昔日竹林对弈时的从容气度与默契试探。她不再寻求棋道本身的精妙和谐,而像是在执行某种必须完成的使命——在御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彻底击溃萧珏。
大殿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新帝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压在萧珏背上。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父亲在天牢深处压抑的咳嗽。每一步棋,都仿佛在燃烧她的生命。楚瓷落下一子,白棋再次悍然打入黑棋薄弱之处,意图一举切断萧珏中腹一条蜿蜒相连的黑棋大龙与其根基的联系。这一手,狠辣决绝,不留余地。
萧珏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条被围攻的黑色大龙。那是她前期苦心经营所得,凝聚了她无数心血与算路,如同她萧家曾经盘根错节的势力,也如同她与楚瓷之间那些被现实碾得粉碎的过往。保,还是弃?这念头只在电光石火间闪过。
她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拈起一枚黑子。不是去营救,不是去反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轻轻落下——“啪嗒”——那声音轻微,却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
黑子,竟落在了自身大龙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一处“眼”上!
自填真眼,自断生路!
棋道之中,此举无异于亲手扼杀自己的命脉!方才还隐隐有挣扎之态的大片黑棋,因这自戕的一手,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变成了一片毫无意义的死子。黑棋大龙,气绝身亡!
满座皆惊!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那些朱紫重臣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愕然与困惑。丹陛之上,新帝原本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眼神骤然凝固,随即化作深潭般的阴鸷,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剐向萧珏。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连烛火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楚瓷的动作彻底僵住。她捏着白子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白色,几乎要将那温润的白玉棋子生生捏碎。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珏。那张清冷的、被官袍衬得愈发疏离的脸,此刻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底深处那片翻涌的暗流瞬间凝固、碎裂,化为一种赤裸裸的、被彻底刺穿的震惊与……痛楚?
“你……”楚瓷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粝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你让我?!”
这三个字,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箭矢,穿透了大殿凝固的空气,狠狠钉在萧珏的心口。
萧珏缓缓抬起眼。她的脸色比楚瓷更加苍白,如同新雪覆盖下的冻土,没有一丝生气。目光平静地迎上楚瓷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那平静之下,是燃尽一切的灰烬,是万念俱灰的荒芜。她没有去看丹陛上那道阴沉的目光,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或惊疑或嘲弄的眼神。她的视线里,似乎只剩下了楚瓷那张因震惊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而扭曲的脸。
“楚大人,”萧珏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棋局已终。你赢了。”
她不再看楚瓷一眼,甚至不再看那盘亲手断送、满目疮痍的棋局。她缓缓起身,宽大的玄色衣袍在摇曳的烛光下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转身,迈步,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着大殿之外那片无边的、沉沉的夜色走去。仿佛身后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那至高无上的御座,那满堂的权贵,那盘倾注了她半生又亲手葬送的棋局,以及那个曾经被她视为此生唯一对手的人,都已与她再无半分瓜葛。
殿门之外,暴雨如天河倒倾,漆黑的夜幕被狂暴的雨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冰冷的雨点砸在厚重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吹卷着雨幕,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泥土的腥气。萧珏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一步踏入了那片冰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雨幕之中。豆大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她的发髻、她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立刻包裹了她。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完全没入那片狂暴的黑暗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量是如此之大,如此之狠,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萧珏猝不及防,被这蛮横的力量拽得猛地一个趔趄,身体被迫向后旋了半圈。
冰冷的雨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艰难地睁开眼,透过淋漓的水帘,看到的是楚瓷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楚瓷也冲进了暴雨里。那身崭新的、象征着她楚家新贵的云锦官袍,此刻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浇透,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精心梳理的发髻被狂风吹散,湿漉漉的乌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和颈侧。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内心那无法抑制的剧烈情绪。那双曾清澈、曾炽热、也曾冰封疏离的眼睛,此刻红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萧珏,仿佛要将她焚烧殆尽。
“赢?”楚瓷的声音被暴雨撕扯得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咳出的血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言喻的痛苦,“萧珏!你以为我在乎这盘棋的输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凄厉,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雨声,“你以为我不知道这盘棋背后押着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父亲为何入狱?!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丹陛之上的人,等着看什么?!”
她猛地松开萧珏的手腕,却并非放弃,而是双手猛地攥住了萧珏冰冷湿透的双肩,用力之大,指甲几乎要隔着湿透的衣料嵌进她的皮肉里。那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唇剧烈地颤抖着。
“你自断大龙,自毁棋局……你以为这样就能保全你父亲的性命?你以为这样就能让那些人满意?萧珏,你蠢!你蠢透了!”楚瓷的声音被暴雨和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你知不知道……赢了你的人,就要亲手……”后面的话,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扼住,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眼中汹涌而出的滚烫液体,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混合。
萧珏僵立在暴雨中,像一尊被雷亟的雕像。楚瓷嘶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凿进她早已麻木冻结的心脏深处。赢家……亲手……处决败者?这念头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所有的神经,带来灭顶的窒息感。她以为的“成全”,竟是亲手将父亲推向断头台?而执刀者……会是楚瓷?!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楚瓷攥着她肩膀的手猛地松开了一只。那只冰凉、同样被雨水浸透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蛮横的力道,用力地捧住了萧珏的脸颊,迫使她抬起低垂的头,迫使她那双空洞茫然的眼,对上自己燃烧着绝望与决绝的赤红双眸。
“看着我!”楚瓷的声音破碎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萧珏的耳膜上,“这局棋不算!听到没有?不算!”
话音未落,在萧珏惊愕茫然的目光中,在漫天倾泻的冰冷雨幕里,楚瓷猛地低下头!
她的目标并非萧珏的唇,而是她那只曾捻起墨玉棋子、此刻无力垂落在身侧的手。那只手,在方才棋盘边因心神剧震而不慎被棋盘锐利的边缘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深红的血珠正混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蜿蜒流下。
楚瓷温热的、带着惊人滚烫温度的唇,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如同烙印般,狠狠地覆压在了那道染血的伤口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狂暴的雨水彻底冲刷静止。
冰冷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她们交缠的身影上,世界只剩下喧嚣的雨声和彼此剧烈的心跳。唇瓣接触的瞬间,萧珏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贯穿!那触感并非柔软,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撕咬的力道,滚烫得灼人,与冰冷的雨水形成地狱般的反差。楚瓷的唇瓣在剧烈地颤抖,紧闭的眼睫上水珠滚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用力地吮吸着、舔舐着那道伤口,仿佛要将那混着雨水的、微咸的腥甜气息,连同萧珏所有的痛楚、绝望和自毁的意志,一股脑地吸走、吞咽下去!
那滚烫的触感和吮吸的力道,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猝然刺穿了萧珏被绝望冰封的躯壳,直抵灵魂深处。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那惊人的热度点燃,奔涌冲撞。她僵立着,如同被钉在暴雨中的木桩,只有那只被楚瓷紧紧攥住、被滚烫唇舌包裹的手,传来一阵阵麻痹般的刺痛和灼热。
雨水沿着楚瓷散乱的发丝、苍白的脸颊不断流淌,滴落在萧珏的手背上,与那唇舌带来的滚烫温度交织,冰火两重。楚瓷的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和宣示,一种不容置疑的、同生共死的决绝。她含糊而嘶哑的声音,透过唇齿的辗转和雨水的轰鸣,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撞入萧珏的耳中,如同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炸开:
“不算……这局不算……萧珏……我陪你输……”
那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腥气和泪的咸涩,却重逾千斤,狠狠砸碎了萧珏心中那堵名为认命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