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扑到窗边——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在湖边。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冲向二楼。脚步声在空旷的别墅里发出急促的回响。
沈清秋卧室的门虚掩着。璃秋实猛地推开——
沈清秋正坐在床边。她不知何时自己艰难地挪到了这里,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小小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折叠刀!那是女仆削水果用的,不知何时被她藏了起来。刀尖正对着她另一只手腕上苍白脆弱的皮肤,微微颤抖着。她低垂着头,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碎的决绝。
“清秋!”璃秋实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痛楚。
沈清秋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空洞的双眼被翻涌的泪水模糊,苍白的脸上交织着被撞破的狼狈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你走开!别过来!”她嘶哑地喊着,攥着刀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让我走!让我走啊!这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肆意流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哪里都去不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璃秋实的心像是被那把冰冷的刀狠狠捅穿了。她一步步地、极其缓慢地靠近,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剧烈的心跳上,目光死死锁住沈清秋颤抖的手。
“意义?”璃秋实的声音也在发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沈清秋的心上,“沈清秋,看着我!”她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尽管她知道对方看不见,“你的意义,从来就不在那些你曾经做到过的事情上!”
沈清秋的哭声骤然一滞。
“你记得吗?”璃秋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灼热的急切,仿佛要将话语烙进对方的灵魂,“幼儿园!那个永远缩在角落、不敢说话、不敢看人的小哑巴?那个被所有孩子嘲笑、孤立的小怪物?”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是你!只有你!那个骄傲得像个小太阳的你,会把她从角落里拉出来,塞给她你最喜欢的草莓牛奶!会挡在她面前,对那些欺负她的人大喊‘不许欺负她’!会牵着她的手,把她推到滑梯顶上,告诉她‘别怕,我在下面’!”
沈清秋彻底僵住了,攥着刀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几分。那些模糊得如同隔世的记忆碎片,被璃秋实灼热的话语猛地唤醒,带着久违的温度,撞击着她冰冷的心防。
“那个小怪物……”璃秋实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终于决堤,“她长大了。她花了十二年,才终于攒够勇气,才终于有能力……走到她的太阳身边。哪怕太阳现在暂时被乌云遮住了,哪怕她只能仰望……她也想告诉她,你还在发光!你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在照亮我!沈清秋,你活下去的意义……”她终于走到了床边,带着滚烫的泪水和不顾一切的勇气,伸出颤抖却坚定的手,猛地握住了沈清秋那只握着刀柄的、冰冷的手腕,紧紧按住,用尽全身力气,“……就是我啊!”
温热的、带着咸涩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沈清秋冰凉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哐当!”那把小小的折叠刀,终于从沈清秋彻底脱力的手指间滑落,掉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重的哀鸣。
沈清秋的身体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倒去。璃秋实立刻张开双臂,紧紧地、用尽全力地将她颤抖的、冰冷的身体拥入怀中。怀里的人瘦得硌人,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压抑了太久的悲恸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从她干涸已久的胸腔里爆发出来。那哭声嘶哑、绝望,仿佛要把所有的黑暗、所有的痛苦都呕出来。
璃秋实只是更紧地抱着她,脸颊紧紧贴着她被泪水浸透的鬓发,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膀。她没有说“别哭”,只是用自己同样颤抖的身体,无言地承接住她这迟来的、崩溃的山洪。
窗外,夕阳将坠未坠,金色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将紧紧相拥的两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悲怆的光晕。
那场崩溃过后,沈清秋像是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醒来时,精神依旧萎靡,但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似乎淡去了一些。她依旧沉默,却不再像一具空壳。偶尔,在璃秋实为她念书或者描述窗外景色时,她会微微侧头,流露出一种安静的专注。
一天清晨,璃秋实推开卧室的门,发现沈清秋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摸索着床边轮椅的位置。她立刻上前帮忙,动作轻柔而熟练。当她把沈清秋抱上轮椅时,沈清秋的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了璃秋实颈后靠近肩窝的地方。那里的皮肤似乎有些不同,微微粗糙,带着一种结痂愈合后的触感。
沈清秋的手指在那里停顿了一下,指尖下的皮肤带着温热的生命力。她记得那晚暴雨中歇斯底里的自己,记得黑暗中牙齿嵌入皮肉的疯狂触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浓烈的血腥味。
“这里……”沈清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迟疑,手指无意识地在那道小小的疤痕上摩挲了一下。
璃秋实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轻轻握住沈清秋那只带着试探的手,将它从颈后拉下来,放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包裹住,声音柔和得像窗外的晨光:“嗯,快好了。留个小记号也不错,像勋章。”
沈清秋的手指在她温暖的掌心里蜷缩了一下,没有抽回,只是任由她握着。一种无声的、带着钝痛和酸涩的暖流,悄然流过她冰冷的心底。
日子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中滑过。盛夏的气息越来越浓,山林里各种花果的香气也愈发馥郁。
这天午后,璃秋实推着沈清秋的轮椅,缓缓停在别墅西侧的回廊下。这里背阴,有穿堂风,带着湖水的凉意,很是舒服。空气里,一种极其清雅、沁人心脾的甜香丝丝缕缕地弥漫着,若有似无,却异常鲜明。
“是栀子花,”璃秋实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她微微俯下身,靠近沈清秋的耳边,“就在旁边这棵树上,开了好多,白得像雪,香得……嗯,像把整个夏天最干净的味道都揉在一起了。”
沈清秋侧过头,空洞的眼睛“望”向香气飘来的方向,鼻翼微微翕动,努力捕捉着那缕清甜。她记得这种花,记忆里是洁白硕大的花瓣,香气浓郁得甚至有些霸道。此刻闻着,却只觉得纯净。
璃秋实看着沈清秋努力分辨香气的侧脸,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跳跃。一个念头忽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她松开握着轮椅的手,快步走到那株开得正盛的栀子花旁。枝头缀满了洁白的花朵,沉甸甸的。她仔细地挑选着,指尖拂过柔软的花瓣,最终选定了开得最饱满、最纯净的那一朵,小心地摘了下来。
她走回轮椅边,没有立刻说话。她看着沈清秋安静等待的侧影,然后,极其轻柔地执起了她放在膝上的、那只苍白而纤细的手。
沈清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抗拒。
璃秋实将那只微凉的手,轻轻地、郑重地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然后,她引着那只手,慢慢地、无比珍重地抚上那朵洁白柔嫩的栀子花。花瓣冰凉而丝滑的触感,清晰地传递到沈清秋的指尖。花瓣边缘柔和的弧度,花心处微微的凹陷,甚至那细小娇嫩的花蕊……都通过敏感的指尖,在她脑海中勾勒出花朵的轮廓。
“摸到了吗?”璃秋实的声音低柔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这就是栀子花。它的样子……”她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最贴切的词,“就像它的香气一样,干干净净的。”
沈清秋的指尖停留在那柔软冰凉的花瓣上,微微颤抖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顺着血液,直抵心脏。那不仅仅是花的形状,更是璃秋实此刻包裹着她手背的、滚烫的温度,是她话语里那份小心翼翼的珍重。
她缓缓地、有些笨拙地收拢了手指,将那朵冰凉的、带着露水湿气的栀子花,轻轻握在了掌心。花瓣的柔嫩触感贴着她的皮肤,那清雅的香气也似乎更加清晰了,萦绕在鼻尖。
沈清秋低垂着眼睫,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璃秋实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终于,她微微抬起下巴,空洞的双眼“望”向璃秋实的方向,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问出了一个毫无征兆、却又仿佛在她心底盘桓了很久的问题:
“……你当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遥远的追忆,“……是不是偷过我的草莓牛奶?”
阳光穿过摇曳的藤蔓枝叶,在回廊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璃秋实愣住了,随即,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暖流和酸楚涌上心头,冲得她眼眶瞬间发热。她看着沈清秋“望”向自己的方向,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如今只剩下无边黑暗的眼睛里,此刻似乎有微弱的光芒在闪动。
璃秋实缓缓地蹲下身,让自己与轮椅上的沈清秋平视。她伸出双手,温柔地捧住了沈清秋的脸颊。掌心下的皮肤微凉,细腻得如同易碎的瓷器。她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清秋睫毛的细微颤动,像受惊的蝶翼。
“是啊,”璃秋实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唇边却绽开一个无比温柔、带着释然和巨大喜悦的笑容,像拨云见日的晴空,“小强盗,被你抓到了。”她微微倾身向前,温热的呼吸拂过沈清秋的鼻尖,带着栀子花的清甜和她自己泪水的咸涩。
“那……”璃秋实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限的爱怜,如同羽毛拂过心尖,“现在……要还你一罐新的吗?”
她没有等待回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和坚定,她微微偏过头,温软的唇瓣,如同最轻柔的花瓣飘落,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滚烫的暖意,轻轻地、珍重万分地印在了沈清秋颤抖的眼睑上。
那个吻,轻盈得像一滴露水滑落花瓣,却带着足以点燃荒原的滚烫温度。沈清秋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从被亲吻的眼睑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攥着那朵栀子花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凉柔软的花瓣被挤压变形,更浓郁的香气从指缝间弥漫出来。
璃秋实并没有立刻退开。她的唇依旧温柔地贴在那片微凉而脆弱的皮肤上,仿佛在无声地承接那细微的颤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清秋急促起来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她的掌心。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带着湖水的微凉气息,拂动着两人的发丝。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璃秋实才缓缓地、恋恋不舍地移开了自己的唇。她的双手依旧捧着沈清秋的脸颊,拇指带着安抚的力道,极其轻柔地拂过她泛红的眼尾。
沈清秋依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雨水打湿的鸦羽,剧烈地颤抖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只攥着栀子花的手,慢慢地、带着一丝迟疑的试探,抬了起来。她摸索着,指尖先是触碰到璃秋实的手臂,然后顺着那温热的皮肤,一点点向上,带着一种笨拙的探寻,最终,颤抖的指尖落在了璃秋实的脸颊上。
璃秋实没有动,只是微微偏过头,让自己的脸颊更贴合地偎进那只微凉的手心。她甚至能感受到沈清秋指尖上残留的栀子花汁液那微妙的粘腻感。
沈清秋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指腹下是光滑的皮肤,温热的,带着生命蓬勃的暖意。她能感受到对方脸颊柔和的轮廓,微微隆起的颧骨,然后是……那微微弯起的唇角。指尖下的弧度是柔软的,带着一种她无法看见、却能用触觉清晰感知的笑意。
璃秋实屏住了呼吸。沈清秋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不易察觉的胆怯,继续向上,轻轻拂过她的眉骨,触碰到了她微闭的眼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湿意。沈清秋的指尖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那点湿热的来源。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一个盲眼的雕塑家,用指尖代替眼睛,在黑暗的虚空中,一笔一划,笨拙而专注地重新勾勒着璃秋实的模样。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璃秋实的心,在对方指尖生涩的描摹下,软得一塌糊涂。她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沈清秋的额发。她将自己的脸颊更深地埋进那只微凉的手掌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轻轻蹭了蹭。
“秋实……”沈清秋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和确认,从干涩的喉咙里逸出。这是她第一次,唤出这个名字。不再是冰冷的沉默,不再是刻薄的驱逐。这个名字从她唇齿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涩的温柔,像初春第一枚怯生生钻出冻土的嫩芽。
“嗯。”璃秋实立刻应声,声音同样很轻,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喜悦。她忍不住又低下头,这一次,温软的唇瓣没有落在眼睑,而是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印在了沈清秋的唇角。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如同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带着栀子花的清甜气息和未干的泪痕。
沈清秋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攥着花的手收紧得指节发白。她没有躲闪,只是在那温热的触感离开后,下意识地微微仰起头,空洞的眼睛“望”向璃秋实的方向,仿佛在黑暗中无声地追逐着那转瞬即逝的温度。她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绯红。
璃秋实看着她微微仰起的脸,看着她被泪水濡湿、此刻却仿佛映着微光的睫毛,看着她唇角那一点点被自己吻过的地方,心中被巨大的、饱胀的暖流充满。她重新执起沈清秋那只没有握花的手,将它牵引着,放在自己的心口。
掌心下,是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蓬勃而有力的心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坚定而急促,如同擂鼓,清晰地传递着生命的热度和无法言说的情愫。
“感觉到了吗?”璃秋实的声音带着笑意和泪意,轻轻地、郑重地问。
沈清秋的手心紧贴在那温暖的、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那有力的搏动,像一股滚烫的暖流,顺着她的掌心、手臂,汹涌地注入她冰冷沉寂的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到那颗仿佛被遗忘在黑暗深处的心脏。那颗心,在沉寂了太久之后,被这外来的、滚烫的节奏牵引着,先是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开始笨拙地、试探着,努力想要跟上那充满生命力的韵律。
咚……咚……
一种陌生的、带着轻微刺痛感的暖意,悄然在心口深处弥漫开来,像冻土之下终于涌出的第一股温泉。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反握住了璃秋实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缠绕着绿藤的回廊花架,洒下大片大片跳跃的光斑。微风拂过,带来湖水的凉意,也送来了那株栀子花树更加浓郁醉人的甜香。那香气丝丝缕缕,如同有生命的精灵,温柔地缠绕过她们紧握的十指,缠绕过沈清秋膝上那朵被攥得有些变形的洁白花朵,也缠绕过两张年轻的脸庞上未干的泪痕和无声的笑意。
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清冽而缠绵,像一层无形的纱幔,温柔地裹住了回廊下依偎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