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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金弓染血惊帝阙

玉碎龙渊:燕王策

紫宸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高耸。靖渊皇帝江太宗高踞于九龙御座之上,明黄的龙袍在晨光中流泻着威严的光泽,只是那袍服下的身躯,比之往年更显清瘦了几分。他微微阖着眼,听着阶下臣工的奏报,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纹丝不动,唯有一双半睁的眼眸深处,沉淀着日积月累的疲惫与审视。

“陛下,”兵部尚书王崇出班,声如洪钟,打破了殿内沉滞的空气,“北苑围场已整顿完毕,虎、鹿、熊、獐诸兽皆已驱入围栏,禁军与京营卫所轮值布防皆已就绪。只待陛下示下秋狩吉期,以彰我靖渊武德,震慑四方宵小!”

“嗯。”皇帝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应和,眼皮抬了抬,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御座稍下首的太子江久宏身上。太子裹在一件厚实的玄色大氅里,脸色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蜡黄,他努力挺直着背脊,却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咳,立刻用一方素帕掩住了口唇。皇帝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惜,亦有更深沉的忧虑。

“太子,”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秋狩乃国之仪典,祖宗成法不可废。你虽贵体欠安,然引弓承祚之礼,还需勉力为之。此乃社稷之重。” 话语虽是对太子所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了远方苍茫的北苑围场。

太子江久宏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放下掩唇的素帕,那帕子中央一点刺目的暗红瞬间隐没在他紧握的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皇期许,不负……祖宗重托。”那声音里透出的虚弱,如同风中残烛,让殿中不少老臣暗自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父皇圣明!太子殿下仁孝克己,为社稷殚精竭虑,实乃臣弟等楷模。” 唐王江久历出列一步,他今日身着绛紫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声音洪亮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微微躬身,神情恭谨,话语恳切:“儿臣不才,愿为父皇与太子分忧。此次秋狩的安防调度、仪典琐务,儿臣已同兵部、五军都督府再三核验。太子殿下只需安心静养,吉日引弓,定能承天景命,佑我靖渊!”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颂扬了皇帝和太子,又不动声色地彰显了自己在此次秋狩中的主导地位和对军务的掌控能力。

皇帝的目光在唐王英挺沉稳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浮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他缓缓道:“久历办事,朕向来是放心的。”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勋贵队列最末端那个几乎要隐在殿柱阴影里的身影——燕王江久恙。

江久恙依旧是一身月白云纹常服,外袍微敞,长发松挽,靠着一根蟠龙柱,眼皮半耷拉着,仿佛殿内这关乎国典的议论与他毫无干系。他甚至微微歪着头,似乎站着都能睡着,

“久恙。”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江久恙像是被惊醒,茫然地抬眼,四下张望了一下,才恍然发现是在叫自己。他懒洋洋地站直了些,随意地拱了拱手:“儿臣在。”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听便知宿醉未消。

“秋狩大典,你也需随行。”皇帝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整日醉卧花间,成何体统?去围场吹吹风,醒醒你的酒!”

“是,父皇。”江久恙应得干脆,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仿佛得了恩典般的懒散笑意,“儿臣遵旨,定去好好醒醒酒。” 说罢,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仿佛这金殿朝议,远不如一场宿醉后的回笼觉来得重要。

阶下,唐王江久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沉稳恭谨的模样。而缩在角落的赵王江久时,则把头埋得更低了,仿佛想将自己彻底融入那冰冷的金砖缝隙之中。

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正欲宣告散朝,目光无意间掠过勋贵队列最末端那个几乎要隐在殿柱阴影里的身影。

“久时。”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又安静了几分。

缩在角落的赵王江久时猛地一颤,如同被惊雷劈中。他仓皇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惨白,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惧,仿佛一只暴露在强光下的鼷鼠。他几乎是踉跄着出列,深深躬下身,声音细弱蚊呐,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儿……儿臣在。”

皇帝看着他这副畏缩的模样,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那眼神里没有多少父亲的温情,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淡漠,如同看着一件不甚满意的物品。他顿了顿,才用那带着惯常威严、却没什么温度的语调开口:

“秋狩大典,你也随行。既是皇子,便该有皇子的样子,莫要整日缩头缩脑,徒惹人笑。”

这话语平淡,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江久时心上。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声音也支离破碎:“是……是!儿臣……遵旨!谢……谢父皇!” 他深深地、几乎要把头埋进金砖地面的尘埃里,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承受了莫大的恩典,又像是被推上了断头台。

皇帝不再看他,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扫过殿中:“都散了吧。” 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臣等告退!” 群臣如蒙大赦,躬身行礼,鱼贯退出紫宸殿。

赵王江久时几乎是最后一个挪动脚步的,他直起身时,脸上依旧毫无血色,眼神慌乱地扫过前方唐王江久历那沉稳离去的背影,又迅速垂下,步履虚浮地融入了退朝的人流阴影中,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游魂。

北苑围场,旌旗蔽空。

巨大的明黄龙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盘踞的巨龙。禁军如林,甲胄在清冷的阳光下反射出大片大片冰冷坚硬的光,兵刃的锋刃偶尔碰撞,发出短促刺耳的铿锵,惊得远处林间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哑叫着投入灰蓝的天幕。空气里弥漫着草叶被践踏后逸出的辛辣气息、皮革鞍鞯特有的膻味,以及一种无声无息却足以令人窒息的、属于权力巅峰的森严压力。

秋狩大典,天子亲临。

靖渊皇帝江太宗端坐于高台正中御座之上。他微微眯着眼,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皇子勋贵、文武百官,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审视与漠然。皇帝身侧稍后的位置,设了一张软榻,太子江久宏半倚其上,身上严严实实裹着厚实的玄狐裘,他勉力支撑着身体,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显得异常沉重艰难,仿佛随时会彻底坍塌下去。

唐王江久历一身玄底金绣猎装,勒马立于御座高台之下最前方的位置,身形挺拔如标枪。他一手控缰,一手自然地垂于身侧,指节分明有力。身上的猎装更衬得他英武逼人,眉宇间沉凝的锐气毫无遮掩,如同出鞘的利刃。他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列队的禁军和远处苍茫的山林,偶尔与身后几位身着戎装、眼神精悍的将领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那是属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实权人物,他们簇拥在江久历周围,形成一个无形却坚实的气场。

赵王江久时远远地缩在勋贵队列的末端,一身亲王规制的绛紫猎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愈发显得形销骨立。他低垂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马鞍前桥的铜饰,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周遭的喧哗、号角、马匹的响鼻,都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只有无人注意时,他才会飞快地抬眼,瞥一下远处唐王的背影,随即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目光。袖袋深处,那个带着“苏”字小篆印记的冰凉瓷瓶,硌着他的手臂。

号角长鸣,撕裂秋空。

司礼监大太监尖细悠长的声音穿透肃杀的空气:“吉时已到——开——猎——!”

声浪排山倒海般涌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微微抬手。礼官高唱:“请陛下开弓——引——吉——祥——”

两名身强力壮的侍卫,吃力地抬着一把装饰华贵、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的巨大雕弓,恭敬地奉到御前。皇帝伸出手搭上冰冷的弓身,动作迟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他勉力拉开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象征性地朝着空茫的山林方向一引。手臂微微颤抖。

“请太子殿下引弓——承——国——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软榻上那个裹在玄狐裘里的身影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都停滞了一瞬。

太子江久宏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挣扎着,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一寸一寸地试图从软榻上撑起。枯槁的面容因用力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起,细密的冷汗瞬间渗出。他的手臂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指尖几乎无法触碰到侍卫递上的那张同样华美却小了许多的弓。

唐王江久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烦。

太子枯瘦的手指终于碰到了弓臂。他试图握住,指尖却无力地滑脱。一次,两次……每一次尝试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每一次失败都引来下方人群中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那声音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嗡鸣,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虫豸,啃噬着这帝国储君最后的尊严。

江久宏的嘴唇翕动着,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濒死的灰败。他拼尽全力,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撕扯开——

“噗——!”

一大口暗红粘稠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而出,狠狠砸在明黄的御座台阶、侍卫手中的雕弓、以及他自己胸前的玄狐裘上,触目惊心!

“殿下!”惊呼声四起。

太子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御座前瞬间乱作一团。内侍宫女惊恐地扑上去搀扶,太医提着药箱踉跄奔上高台。皇帝猛地站起,脸上肌肉抽动,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怒与沉痛交织的光芒,厉声喝道:“太医!快!”

那象征着国祚承继的雕弓,“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阶上,滚了几滚,沾染上刺目的猩红。

就在这片死寂般的混乱和无数道惊骇目光的聚焦中,一个身影动了。

唐王江久历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他大步流星,几步便跨上御座前的石阶。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混乱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看也未看昏厥的太子和惊怒的皇帝,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落在那柄滚落尘埃、沾染着太子鲜血的雕弓之上。

他弯腰,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半分对血污的避讳,一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染血的弓臂!冰冷的触感和粘稠的血腥气瞬间包裹了他的掌心。

江久历站直身体,将那张属于太子的弓高高举起!粘稠的血珠顺着光滑的弓臂滑落,滴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高台上下,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连皇帝的怒喝都仿佛被冻结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唐王手中那柄染血的弓,以及他此刻毫无表情的脸上。

江久历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死寂的人群,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却又蕴含着一种即将喷薄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他没有说话,只是左手稳稳托住弓弣,右手三指搭上弓弦——那串着象征储君身份金穗的弓弦!

然后,在无数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中,他沉腰坐马,双臂骤然发力!

“嗡——!”

一声低沉却充满力量感的弓弦震动声,骤然响起!如同沉睡的猛兽发出第一声低吼!

那曾被太子视为千钧之重的弓弦,在唐王手中,竟被缓缓拉开!饱满的弧度在他强健的臂弯下形成,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绷紧如满月。阳光落在他绷紧的手臂肌肉和冷峻的侧脸上,勾勒出铁铸般的线条。

野心,赤裸裸的野心,如同实质般从他拉开的弓弦上辐射开来,冰冷、强硬、不容置疑!这一刻,他仿佛不是在拉一张弓,而是在向整个帝国、向那高踞龙椅却已日薄西山的父亲、向那昏厥不醒的储君兄长,宣告着某种权力的更迭。

弓弦被他拉至极致,稳稳地指向了秋日苍茫的天空。那姿态,充满了力量与掌控感,与刚才太子那无力的挣扎形成了最残酷、最刺眼的对比。

“好——!”

一声突兀的、带着浓重鼻音和醉意的喝彩,如同冷水泼进滚油,瞬间炸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众人愕然循声望去。

只见在勋贵队列最边缘、几乎被几株枯黄灌木挡住的地方,燕王江久恙斜斜地靠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汗血马旁。那马儿配着猩红描金的鞍鞯,极尽奢华,与他主人此刻的形容形成荒诞的对比。江久恙依旧是一身月白云纹常服,只是外头随意披了件玄色镶银狐毛的斗篷,领口歪斜,露出里头素白的中衣。长发只用一根银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散落额前颊边。

他手里还拎着个半空的、系着红绳的朱漆酒葫芦,随着他摇晃的身体,葫芦里琥珀色的液体也跟着晃荡,发出轻响。他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声喝彩在如此肃杀沉重的场合下有多惊世骇俗,也完全无视了高台上皇帝投来的、几乎能将他洞穿的冰冷目光,以及唐王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的视线。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醉眼朦胧地扫过混乱的高台,又自顾自地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唇角滑落,浸湿了一小片衣襟。他咂咂嘴,含混不清地嘟囔:

“二哥好...好臂力!可惜了……这么好的天儿,不跑跑马,打打兔子……都杵在这儿看什么戏呢……”

那姿态,那话语,将“荒唐”二字演绎到了极致。无数道目光,惊愕、鄙夷、难以置信,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地钉在他身上。高台上,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唐王江久历冷冷地盯着那个醉醺醺的身影,握着弓臂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缓缓收力,紧绷的弓弦松弛下来,发出低沉的呜咽。他没有再看江久恙,只是将那柄染血的太子雕弓,随手递给了旁边一个脸色煞白的内侍,动作随意得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物品。

赵王江久时在队列末端,几乎把脸埋进了马鬃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袖中的瓷瓶被攥得死紧,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心头的惊涛骇浪——四弟他……怎敢如此?二哥他……竟敢如此!

“燕王殿下!”唐王身边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内侍总管尖声呵斥,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御前失仪!惊扰圣驾!还不速速……”

“驾——!”

一声清越的喝斥打断了内侍的尖声呵斥。

那匹神骏的汗血马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猩红的鞍鞯在秋阳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马背上,江久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甩得清醒了一瞬,又或者只是醉汉的本能反应,他猛地一勒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竟朝着御座高台下方混乱的人群直冲过去!

“啊!”惊呼声再起。

他并非冲向皇帝或太子,那柄染血的太子雕弓。马蹄裹着风声,践踏起枯草与尘土。在无数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江久恙俯身探臂,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月白影子——

“啪!”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那柄沾染血污的太子雕弓时,一道更迅捷、更凌厉的破空之声撕裂空气!

“咻——!”

一支通体乌黑、尾羽如墨的狼牙短箭,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擦着江久恙俯下的后背衣袍疾射而过!箭镞带起的锐风甚至割断了他几根飘散的发丝!那短箭的目标并非江久恙,而是他前方不远处、一头不知何时从山林边缘窜出、正欲扑向江久恙的吊睛白额猛虎!

箭矢精准无比地没入猛虎的左眼!

“嗷——吼——!!!”

震耳欲聋的惨烈虎啸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场中所有的惊呼!剧痛彻底激发了猛兽的凶性,它仅存的右眼瞬间充血,死死锁定了刚刚直起身、拿到太子雕弓的江久恙。

腥风扑面!巨大的虎爪裹挟着千钧之力,撕裂空气,当头拍下!

“咔嚓——!” 一声脆响!江久恙腰间悬挂的朱漆酒葫芦被虎爪狠狠拍碎!浓烈刺鼻的酒液如同血花般爆开,浇了他满头满身,也溅入猛虎的独眼。

“吼——!”

猛虎痛吼甩头,动作仅仅迟滞了一瞬,锋利的虎爪终究撕裂了江久恙胸前的月白外袍和斗篷。鲜血瞬间喷涌!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撞飞,后背重重砸在汗血马的侧腹上。骏马嘶鸣踉跄,江久恙则如同断线风筝般滚落在地,溅起一片尘土草屑。手中的雕弓再次脱手飞出。

“殿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惧,压过了虎啸。

一道藕荷色的纤细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从人群边缘的阴影里冲出。

蝴蝶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只有那个倒在血泊中、衣衫破碎的身影,完全无视了周遭的混乱和那头仍在狂啸的猛兽。她扑倒在江久恙身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他与猛虎之间,双手颤抖着想去捂住他胸前那不断涌出鲜血的狰狞伤口,却徒劳地被温热的血染红了十指。

“殿下!殿下你醒醒!别吓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砸在江久恙沾满泥污血渍的脸上。她甚至忘记了尊卑礼仪,只是本能地用手臂环住他的肩头,试图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迅速流失的生命力。

侍卫们终于如梦初醒,潮水般涌上,长矛如林,弓弩齐发,瞬间将那因剧痛和狂躁而失去理智的猛虎淹没。

高台之上,皇帝脸色铁青。唐王江久历放下手中弓弦微颤的角弓,看着下方血泊中相拥的身影,眉头紧锁,沉声喝道:“速速救治燕王!封锁围场,彻查此虎如何突破外围防线!” 语气沉稳,仿佛掌控全局。

太医和内侍们这才慌忙冲向江久恙。

围场死寂。血腥味、酒味、尘土味和死亡的气息沉沉压下。

蝴蝶依旧紧紧抱着江久恙的上身,不肯让开,任由太医如何劝说,她的身体都如同磐石般固执地护着他,仿佛那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沾满鲜血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拂开江久恙脸上被血和泥黏住的乱发,露出他苍白紧闭的眉眼,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冰冷的皮肤上。

“蝴蝶…姑娘,请…请让开些,好让下官为殿下止血……”太医焦急又无奈地低声恳求。

蝴蝶似乎这才从巨大的恐惧中找回一丝神智,她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太医,那眼神里充满了近乎绝望的祈求:“救他!求你们快救他!” 声音嘶哑。她终于稍稍松开了手臂,身体却依旧紧贴着担架,目光死死锁在江久恙胸前那片被撕裂的、不断被鲜血浸透的衣襟上,仿佛她的魂魄也随着那血色一同流逝。

在侍卫的帮助下,江久恙被小心地抬上担架。他闭着眼,眉头紧蹙,似乎痛得失去了意识。太医迅速用干净的布帛按压着他胸前深可见骨的伤口。

秋日惨淡的夕照穿过枯枝,将担架染上一层铁锈般的暗红。蝴蝶紧紧跟在担架旁,一步不离,她的手一直虚虚地覆在江久恙的胸口,仿佛想替他分担那灼热的痛楚。

赵王江久时依旧僵立在他那匹瘦马旁,手脚冰凉,仿佛被刚才一连串的惊变抽走了魂魄。他看着唐王江久历正与几位心腹将领低声交代着什么,那沉稳有力的声音在暮色中清晰地传来,掌控着善后的一切。他深吸了几口冷气,鼓起全身的勇气,几乎是挪动着发软的双腿,蹭到了江久历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二……二哥……”

江久时的声音细弱得几乎被风吹散,带着明显的颤抖和讨好,“方才……方才真是惊险万分……多亏了二哥神威盖世,箭法通神!若非二哥当机立断,一箭射杀那孽畜,四弟他……他恐怕就……”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搜肠刮肚地想着恭维之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二哥临危不乱,调度有方,实乃……实乃我大靖之柱石!弟……弟心中实在是……敬佩万分!”

唐王江久历正对一名将领低声吩咐封锁消息、彻查猛虎来源,闻言,头也未回,甚至连交代的话语都未曾停顿。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侧了一下头,用眼角的余光,冷漠地扫了一眼身后的赵王。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被恭维的愉悦,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看脚下尘埃般的轻蔑。

江久时被他这一眼扫得浑身一哆嗦,后面准备好的奉承话瞬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惶恐。

江久历不再看他,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他对着将领微微颔首,示意其立刻去办。然后,他才像是终于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江久时那张写满恐惧和讨好的脸,最终落在他因紧张而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发白的手上。

唐王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的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嘲弄和玩味。他没有回应赵王任何一句恭维,只是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语调,说了句与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切毫不相干的话:

“三弟,你的马似乎受惊不小,腿都在抖。早些回府吧,省得再出什么意外。”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转身,玄色的猎装下摆拂过沾染血污的枯草,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车驾走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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