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的寝殿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将窗外残余的秋意都隔绝了。
重重锦幔低垂,只留一盏如豆的羊角宫灯在角落,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床榻边的一小片黑暗。江久恙躺在层层锦被之中,脸色是失血过多的惨白,嘴唇干裂起皮,往日里那份风流倜傥的慵懒被脆弱取代。
蝴蝶已经记不清自己守了多少个时辰。她身上那件藕荷色的细棉裙衫早已被药汁和血水浸染得斑驳,袖口磨出了毛边,发鬓间那朵小小的绢花也失了颜色,歪斜地别着。眼睛熬得通红,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可她的视线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江久恙的脸上。
她坐在冰冷的脚踏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虚虚地搁在锦被边缘,指尖距离他露在锦被外的手腕只有寸许,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弱脉搏传来的冰冷温度,却又不敢真正触碰。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一条湿冷的巾帕,无意识地绞着,指节用力到泛白。每一次他微弱的呼吸变得稍显急促,她的心便猛地一揪,屏住呼吸,直到那呼吸再次艰难地平缓下去。有时,她会不自觉地伸出手,用巾帕极轻、极快地拂去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时间像是凝固的琥珀,粘稠而沉重。
昏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小片扇形的阴翳,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寂静中,只有他艰难而微弱的呼吸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更漫长的一个世纪。锦被下那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蝴蝶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根手指。
它又动了动,指尖在光滑的锦缎上极其缓慢地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殿下?”
蝴蝶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轻得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殿下?”
长而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双总是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浓重的灰翳。
江久恙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空洞地在头顶繁复的承尘藻井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无法聚焦。最终,那涣散的目光缓缓地、一点点地垂落下来,艰难地捕捉到了脚踏边那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藕荷色的衣衫,被泪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一双红肿眼睛,还有那朵歪斜的、褪了色的绢花。
“蝴…蝶……”
一个破碎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微弱得几乎被烛火的噼啪声淹没。
“殿下!殿下醒了!醒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蝴蝶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堤坝。泪水决堤而出,不是之前的无声啜泣,而是汹涌滚烫的热流,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顺着她消瘦的脸颊肆意流淌。她几乎是扑到床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锦被的边缘,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太好了…太好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离他的脸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冰冷的皮肤。
滚烫的泪珠,一颗颗,毫无预兆地砸在江久恙露在锦被外的手背上。灼热的触感,像火星烫了一下,穿透了麻木的皮肤和混沌的意识。
他眼睫又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瞳孔似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那只被泪水打湿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指尖冰凉,带着重伤初醒的无力感。它微微颤抖着,轻轻拂过蝴蝶被泪水浸得湿透、冰凉的脸颊。指尖划过泪痕,带走一丝咸涩的湿润。那微凉的触感在她温热的肌肤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亲昵,指腹在她微微颤抖的唇角边停顿摩挲了一下,才缓缓移开。
蝴蝶的身体瞬间僵住,呼吸一窒,脸颊上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燃起了一小簇火焰,迅速蔓延开来,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她忘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那双含泪的眼眸里映着他苍白虚弱的容颜,倒映出他此刻眼底那一点点凝聚起来的、清醒而复杂的星芒。
“哭…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压出来,虚弱不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他本性的慵懒尾音,“你王爷我…命硬…”
江久恙顿了顿,搭在锦被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在感受方才拂过她唇角肌肤的微妙触感。
“倒是…二哥…” 他干裂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近乎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刻骨的洞察与忌惮,“一丝气都不肯沉,竟敢…当众…拿起雕弓…”
蝴蝶正沉浸在他苏醒的巨大喜悦和方才那微妙触碰带来的心慌意乱中,乍然听到这句话,瞬间清醒了大半。她猛地抬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与后怕:“殿下是说…唐王殿下…他…他拿了陛下的弓?”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把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雕弓,其意义她一个深宫女侍也隐隐明白。那绝非寻常物件。
“呵…” 江久恙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痛楚的冷笑,牵动了胸前的伤口,让他眉头狠狠一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蝴蝶立刻紧张地俯身,用手中微凉的巾帕动作轻柔替他拭去汗水。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那阵撕裂般的痛楚,再睁开时,眼底的灰翳似乎又被锐利驱散了几分,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不是父皇的…是大哥的…太子之弓…”
蝴蝶的手顿住了,指尖捏着微湿的巾帕,停在半空。
太子之弓,代表着国之储君,未来天子!唐王此举…
“他…他拿起来了…还拉开了…” 江久恙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力气,却又蕴含着巨大的冲击力,“当着父皇…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大哥和我的…面…” 他喘息着,眼神锐利地锁住蝴蝶惊疑不定的眼眸,“你想想…那画面…”
蝴蝶的呼吸骤然屏住。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骇人的场景:高台之上,太子殿下生死不知,燕王殿下浴血昏迷,皇帝陛下惊怒交加…而在这一切混乱与血腥的中心,唐王江久历,却稳稳地拿起了那柄沾染着太子鲜血、象征着帝国未来的雕弓。那姿态,哪里是救场?分明是…是赤裸裸的宣告,是无声的夺权!
一股寒意顺着蝴蝶的脊椎瞬间窜遍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连带着手中的巾帕都掉落在地。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后知后觉的明悟:“他…他怎么能…那弓…那弓是…”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心底,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冷彻骨髓。
“是啊…他怎么能…” 江久恙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嘲讽。他目光再次投向虚空,仿佛又看到了那弓弦被拉满的弧度,看到了二哥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掌控欲。“那一拉…碎的不是弓弦…是规矩…” 他喃喃着。
寝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药气似乎更加浓重苦涩。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一个重伤虚弱地躺着,一个失魂落魄地跪坐在脚踏上,都被这残酷政治现实掀起的惊涛骇浪狠狠击中。方才那点劫后余生的温情与暧昧,在这冰冷的权力图景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珍贵地维系着彼此间无声的支撑。
蝴蝶缓缓俯下身,捡起掉落的巾帕,紧紧攥在手心。她抬起头,看着江久恙苍白紧闭的眉眼。她不再多问,只是用更低柔、更坚定的声音说:“殿下…您先好好养伤…别想那么多…” 她伸出手,这一次,不再犹豫,轻轻地覆在江久恙冰凉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江久恙没有睁眼,也没有抽回手。只是反手握住她纤细的指尖,力道很轻,像是一个无声的回应。
“嗡——!”
沉重的紫檀木镇纸被皇帝狠狠掼在御案之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震得御案上的奏章笔砚都跳了一下。
金砖墁地的紫宸殿,此刻被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阶下文武百官,如同被冰水浇透的鹌鹑,个个垂首屏息,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前的补子里。
皇帝的脸色铁青,浑浊的眼底翻涌着雷霆般的震怒。他胸膛剧烈起伏,明黄的龙袍前襟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断起伏。秋狩围场上那血腥混乱的一幕,太子喷溅的鲜血,燕王被猛虎撕裂的衣袍,还有……还有唐王那当众拿起染血雕弓、悍然拉开的姿态!每一帧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查!” 皇帝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嘶哑却带着撕裂空气的狂暴力量,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回音,“给朕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指尖因暴怒而剧烈颤抖:“朕的围场!皇家禁苑!层层布防!铜墙铁壁!告诉朕!告诉朕!!!”
咆哮声陡然拔高,震得殿顶承尘似乎都在簌簌落灰:“——那头该死的孽畜,它究竟是从哪个耗子洞里钻出来的?!它怎么就长了翅膀飞进了朕的眼前?!啊?!”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阶下响起一片带着惊惶的劝慰声,稀稀拉拉,底气不足。
“息怒?” 皇帝猛地抓起御案上厚厚一沓弹劾京营卫所疏于防务的奏章,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跪在最前方、几乎匍匐在地的兵部尚书王崇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哗啦——!”
奏章如雪片般砸在王崇的乌纱帽和官袍上,又散落一地。
“王崇!这就是你给朕整顿的安防?!这就是你拍着胸脯向朕保证的万无一失?!太子呕血!燕王险些命丧虎口!朕的脸面!我靖渊皇朝的脸面!都让你这废物丢尽了!”
皇帝戟指怒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崇脸上,“你兵部上下,都是吃干饭的吗?!还是说,有人巴不得朕的儿子们死绝了才痛快?!”
最后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刀子,裹挟着帝王的疑心,狠狠刮过整个大殿。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
王崇面无人色,抖如筛糠,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冷汗如浆涌出,浸透了后颈的官服领子,一个字也辩解不出。
阶下勋贵班列之首,唐王江久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绛紫亲王常服一丝不苟。他微微垂着眼睑,面色沉凝如水,皇帝那几乎指向性明确的咆哮,似乎并未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波澜。
他稳稳地站着,双手自然垂于身侧,指节微微收拢,显出一种绝对的掌控和冷静。他身后簇拥的几位武勋重臣,亦是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太医佝偻着身子,脚步虚浮地趋步上前,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启…启奏陛下…太子殿下…殿下他…脉象沉微欲绝,气血衰竭已极…恐…恐是…油尽灯枯之象……”
“轰——!”
太医未说完的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皇帝摇摇欲坠的心防上。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跌坐到冰冷的御座之中。方才那滔天的怒火瞬间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和悲凉。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虚空,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唐王…”
江久历闻声,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拱手,姿态恭谨无比,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儿臣在。父皇息怒,保重龙体为要。太子殿下那里,儿臣已加派太医院精干人手日夜轮守,竭尽全力。围场猛虎一事,儿臣定当亲自督责有司,严查到底,绝不姑息!定给父皇,给太子、四弟一个交代!”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仿佛瞬间就接过了这混乱局面的一切重担。
皇帝瘫在御座里,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江久历那张沉稳英俊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疲惫、猜忌、一丝被依赖的无奈,还有深不见底的寒意。他喘着粗气,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疲惫:“查…给朕查…”
“儿臣遵旨!” 江久历朗声应道,声震殿宇。他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视阶下群臣,那眼神里的威压比皇帝的咆哮更具实质性的力量,“陛下有旨,彻查围场猛虎惊驾一案!兵部、五城兵马司、内务府营造司相关人等,即刻到本王值房听令!若有延误推诿,严惩不贷!” 命令干脆利落,掌控全局的气势展露无遗。
就在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唐王身上,等着他发号施令之时——
勋贵队列最末端,那片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角落里,一个绛紫色的身影,极其艰难地、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枷锁般,猛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踏在金砖之上,声音细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大殿里炸开!
无数道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赵王江久时!那个永远低眉顺眼、如同透明人般的赵王!
他依旧穿着亲王规制的绛紫袍服,只是那华贵的料子此刻似乎更衬得他面色惨白如纸,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然而,他挺直了背脊,那是一种近乎僵硬的、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的挺直。
他努力抬起头,迎向御座上皇帝投来的惊愕目光,迎向旁边唐王江久历骤然转冷、带着审视与冰寒刺骨压力的视线。
他的嘴唇哆嗦得厉害,牙齿似乎都在打颤,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终于,一个细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从他口中艰难地挤出,虽然尾音还在发颤:
“父…父皇…”
江久时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周遭所有的空气,他攥紧袖中那个冰凉的瓷瓶,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声音猛地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锐:
“儿臣…儿臣愿请命!彻查…彻查猛虎之事!”
话音落下,大殿陷入一种比之前更加诡异的死寂。
皇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而唐王江久历,那双总是沉稳如渊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冰冷的惊诧,随即被浓重的阴鸷所取代。他缓缓侧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江久时那张因用力挺直而显得更加苍白脆弱、却又带着某种前所未有倔强的脸上。
空气凝滞,无形的压力如同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赵王那刚刚挺起、尚显单薄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