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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暗香蚀骨宴未央

玉碎龙渊:燕王策

麟德殿内,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穹顶,藻井彩绘祥云瑞兽,在无数宫灯与烛台的映照下流光溢彩。金丝楠木的地板光可鉴人,倒映着穿梭其间的华服身影与璀璨灯火。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果香、甜腻的糕点气息、醇厚的酒香,以及名贵脂粉混合的馥郁芬芳。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着霓裳羽衣,广袖翻飞,舞姿曼妙,营造出一派的盛世繁华与喜庆。

帝国上下,仿佛都沉浸在这为燕王选妃而设的盛大宫宴所带来的短暂欢愉之中。连久病的太子江久宏,今日也被内侍仔细搀扶着,端坐在皇帝特意安排的软榻上。他依旧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在殿内暖融的光线下,竟透出几分许久未见的红润,眼神也比往日清亮了些,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殿中的歌舞升平。

皇帝高踞御座,接受着群臣和淑媛父兄们的叩拜与恭贺。他脸上带着帝王应有的雍容笑意,目光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勋贵重臣、名门淑媛,仿佛猛虎惊驾的阴霾、朝堂的暗涌都在这片喜气中被暂时驱散。

燕王江久恙,被安排在了御座稍下、位置极其显眼的地方。他今日难得穿了身还算规整的绛紫亲王常服,长发用玉冠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挺的眉眼,初愈的苍白被殿内暖光中和了几分,竟显出几分平日里被酒意和散漫掩盖的俊朗轩昂。只是,他那份骨子里的慵懒并未消失。

他斜倚在宽大的座椅里,一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面前一只空了的白玉酒杯,眼神放空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仿佛周遭的喧嚣、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或倾慕或探究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淑媛们终于开始依序上前,在殿中特意留出的空地上展示才艺。这是宫宴的重头戏,也是她们能否入燕王乃至皇帝眼的关键。

吏部尚书之女张明姝率先登场。她身着月白云锦襦裙,外罩浅碧纱衣,气质清雅如空谷幽兰。她并未歌舞,而是焚香净手,于宫人抬上的琴案前款款落座。指尖拨动,一曲《春山吟》流淌而出,琴音清越,意境悠远,技艺娴熟,尽显大家闺秀的教养与才情。琴音落,她起身盈盈一拜,姿态无可挑剔。皇帝微微颔首,目露赞许。

江久恙眼皮抬了抬,指尖在酒杯沿上轻轻敲了一下,算是给面子地表示听到了,随即目光又飘向了别处。

紧接着是忠勤伯府的周小姐,献上一支精心排练的《绿腰》舞,身姿柔美,舞步翩跹;礼部侍郎的侄女王姑娘,则当场挥毫泼墨,一幅《蝶恋花》工笔小品细腻传神,引来一片低低的赞叹。

轮到江南苏氏嫡长孙女苏琬时,殿内似乎安静了几分。这位与苏妃同出一脉的姑娘,身着一袭天水碧的素雅衣裙,并无过多华丽装饰,只在鬓边簪了一支温润的白玉兰花簪。她气质沉静,如同江南烟雨浸润过的古玉。

她展示的是点茶。两名宫女抬上矮几与全套茶具,炭炉烧着银丝炭,水已三沸。苏琬净手、温盏、取茶、注水、击拂……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专注与优雅。随着茶筅的快速击打,盏中茶汤渐渐泛起细腻如雪的沫饽(茶沫),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最终,一盏沫饽绵密、汤色纯白的茶汤呈于金盘之中。整个过程无声,却自有一股清贵高华之气弥漫开来。

“苏姑娘这手点茶功夫,深得古法精髓,妙极。”

皇帝难得开口赞了一句,目光掠过苏琬沉静的面容,又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似乎有些走神的江久恙。

江久恙的目光,在苏琬点茶时,确实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专注的侧脸,那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影像隐隐重叠的清冷气质……直到那盏茶汤呈上,他才仿佛被惊醒般,猛地收回视线,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烦躁。他放下酒杯时,力道有些重,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最后压轴的,是将门虎女李英娥。她一出现,便与前面几位闺秀截然不同。一身火红的骑射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乌发高高束成马尾,不施粉黛,眉宇间英气勃勃。她并未献上歌舞或诗画,而是对着御座方向抱拳行礼,声音清亮:“陛下,臣女李英娥,献丑了!”

话音刚落,早有侍从在殿中空地立起一个人高的箭靶。李英娥接过侍从奉上的硬弓,那弓身乌沉,一看便知力道非凡。她深吸一口气,张弓搭箭,动作干脆利落,充满力量感!弓弦在她手中被拉成饱满的弧度,紧绷的弓臂发出细微的呻吟。

“嗖——!”

箭如流星,破空而去!

“咄!” 一声闷响,箭矢精准地钉在靶心红点之上,箭尾犹自微微颤动!

“好!” “好箭法!” 席间不少武将勋贵忍不住喝彩出声。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激赏。连一直心不在焉的江久恙,也微微挑了挑眉,似乎被这干净利落的一箭提起了点兴趣。

赵王江久时端坐在勋贵席末端。 他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亲王常服,努力维持着符合身份的仪态。当李英娥张弓搭箭时,他的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支离弦之箭,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符合场合的、略显拘谨的欣赏。然而,当那乌沉沉的箭镞在璀璨灯火下反射出冷硬光芒的瞬间,他袖中那截刻着狼头烙印的冰冷断箭镞仿佛被这光芒刺痛,猛地在他意识中尖锐起来。

一股冰冷的警觉,而非失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没有低头,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将目光从箭靶上那刺目的箭镞,缓缓移开,状似自然地落在了面前案几上的酒盏上。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下那瞬间涌起的、关于“朔州”、“边军”的惊涛骇浪。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瑟瑟发抖的猎物。 太子那句“引而不发、静观其变”如同定海神针,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袖中藏着的是什么——是足以掀翻棋盘的利器,也是随时能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雷火。

恐惧依然存在,但它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压制了——是责任,是太子交付的期望,更是他自己破釜沉舟后滋生的、属于棋手的谨慎与决心。 他不能失态,不能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尤其是在那个人面前。他必须像一个真正的亲王一样,坐在这里,观看这场“喜宴”,哪怕每一刻都如履薄冰。

他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掩盖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僵硬。放下酒杯时,他的脸上已恢复了那种带着点谦恭、又有些疏离的平静。他的目光甚至敢于看似无意地扫过席间,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皇帝对将门虎女的欣赏,武将勋贵们的喝彩,文臣们或赞叹或矜持的表情……以及,主位方向。

唐王江久历端坐主位一侧, 李英娥的箭法引他侧目,嘴角噙着一丝对将门虎女的纯粹欣赏。然而,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盘旋高空的鹰隼,从未停止对整个大殿的扫视。赵王江久时方才那极其短暂的目光转移、以及握杯时指节那微乎其微的收紧,都未能逃过他敏锐的观察。

江久历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随即又隐没在沉稳的表象之下。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放下酒杯时,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赵王的方向,在江久时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平静,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潜在的威胁。这种平静的审视,比直接的警告更令人心悸,它意味着赵王这个“废物弟弟”,第一次真正进入了唐王的战略视野。

唐王妃慕容嫣,安静地坐在江久历身侧稍后的位置。她今日盛装,天水碧的宫装衬得她容色倾城,唇边始终挂着得体而温婉的微笑。她优雅地小口啜饮着杯中果酿,目光流转。

当她的视线掠过赵王江久时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江久时身上那细微的变化——那份强装的镇定下,不同于以往那种卑微瑟缩的、带着一丝沉凝的谨慎气息。这让她心底掠过一丝意外和更深的兴趣。

这个一直被忽视的影子,似乎……变得有点意思了?

慕容嫣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丝,眼底深处算计的寒光一闪而逝。她微微侧首,靠近江久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异域婉转的柔媚声音低语:“夫君,李家姑娘果然英姿飒爽。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飘向赵王,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玩味,

“三弟今日瞧着,倒是沉稳了不少呢。”

这看似平常的观察,落在多疑的江久历耳中,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江久历闻言,并未转头看慕容嫣,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杯壁。他依旧目视前方,仿佛专注于殿中,只是那眼神深处,对赵王方向的审视和评估,又悄然加重了一分。

江久恙被这满殿的香风笑语和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搅得心烦意乱。苏琬点茶时的沉静,李英娥射箭时的英姿,都只在他心头留下模糊的痕迹,随即被更深的厌烦取代。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摆上高台的珍奇玩物,供人观赏、品评。又一波浓烈的脂粉香气袭来,混杂着酒气,让他胸口一阵发闷。

“父皇,”

他忽然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醉意和慵懒,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儿臣……不胜酒力,这殿里……太闷了,出去透口气。”

他对着御座方向随意地拱了拱手,不等皇帝回应,便脚步有些虚浮地转身,拨开身后侍立的宫人,径直朝着侧殿通往花园的回廊走去。那份我行我素的姿态,将荒唐闲王演绎得淋漓尽致。

皇帝眉头紧锁,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眼中怒意一闪而过,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冷哼,对左右道:“由他去!不成器的东西!”

蝴蝶一直侍立在江久恙席位后方不远处的阴影里。她穿着王府侍女统一的藕荷色宫装,低眉顺眼。当江久恙起身离席时,她的心猛地揪紧。看着他略显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入口,她几乎没有犹豫,趁着殿内众人注意力被新上场的淑媛吸引,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隐入殿柱的阴影,也迅速跟了出去。她脚步轻捷,如同追随主人的蝶。

麟德殿外,连接着一片精巧的皇家园林。秋夜的凉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暖香与喧嚣。月色清冷,洒在蜿蜒的卵石小径和嶙峋的假山之上。

江久恙并未走远。他靠在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阴影里,背对着灯火辉煌的麟德殿,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黑暗。他解开了领口最上方的两颗盘扣,露出小片紧实的锁骨和线条流畅的颈项,深深吸了几口带着寒意的、自由的空气。

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喜庆、脂粉香、还有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审视目光,都让他胸口发闷,烦躁不已。那份刻意装出的醉态早已消失,只剩下满脸真实的疲惫与厌烦,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峭。

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江久恙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

蝴蝶停在他几步之外,看着他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又透出几分不羁野性的背影,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晚风吹拂着她鬓边的碎发,也吹动了她藕荷色的裙裾。她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干净帕子——那是她特意备下的,怕他饮酒不适——上前两步,鼓起勇气,声音轻软得如同叹息:“殿下?擦擦汗吧?外面……风凉。”

江久恙缓缓转过身。月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英挺的眉骨、高直的鼻梁和略显薄情的唇线。那双总是带着三分醉意七分疏离的浅色眼眸,此刻在清辉下异常清醒,清晰地映着蝴蝶的身影,也映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一丝藏不住的慌乱。

他没有接帕子。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丝竹声和近处风吹草木的沙沙轻响。这寂静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空气仿佛都粘稠了几分。

江久恙的目光落在蝴蝶微仰的脸上。月光描摹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和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花瓣般柔软的唇。她的眼睫很长,此刻正不安地轻颤着,如同受惊的蝶翼。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心,那份只为他而存在的专注,在此刻寂静的月夜花园里,被无限放大。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接帕子,而是直接握住了蝴蝶纤细的手腕。

“啊……”

蝴蝶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手腕处传来的微凉而有力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她想挣脱,手腕却被江久恙握得更紧。他的指腹带摩挲着她腕骨内侧那片细腻温热的肌肤,激起一阵无法言喻的战栗,瞬间从手腕蔓延至全身。

“殿……殿下?”

蝴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颊在月光下迅速染上绯色,连耳根都红透了。她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膛。

江久恙没有说话。他拉着她,手上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往假山更深的阴影里带了带。高大嶙峋的太湖石彻底隔绝了远处麟德殿可能投来的视线和喧嚣,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更加私密昏暗的空间里。

这里,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石缝间漏下几缕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和……彼此身上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气息。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但并未退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肌肤。蝴蝶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眼眸中自己的倒影,看到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殿里……太无聊了。”

江久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被压抑着的暗哑磁性,完全没有了殿中的醉意慵懒。那声音像是羽毛搔刮在蝴蝶的心尖上。

他从自己怀中摸索着,掏出一件小小的物事。借着石缝间漏下的月光,蝴蝶看清了——那是一方极其陈旧的、边角已经磨损泛黄的丝帕。帕子的一角,用褪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苏”字。是苏妃娘娘的旧物。

江久恙没有解释,只是将这承载着沉重记忆的旧物,塞进了蝴蝶微凉的手心。他的指尖再次划过她的掌心,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触感,比刚才握她手腕时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拿着,收好。”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气息几乎拂过蝴蝶的额发。这举动,是将内心最深处、从未示人的柔软角落,交付到了她的手中。

蝴蝶的心被巨大的酸涩和悸动狠狠攥紧。她紧紧攥着那方旧帕,指尖能感受到丝帕的柔韧和他掌心残留的温度。这隐秘的托付,比任何情话都更让她心神震荡。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和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望向近在咫尺的江久恙。

月光勾勒着他俊朗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不再是厌烦和疏离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疲惫,有脆弱,还有一种……被眼前人吸引的、难以自控的灼热。这份灼热,点燃了空气中早已弥漫的暧昧火花。

时间仿佛凝固。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蝴蝶像是被那目光蛊惑,又像是积压的情感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她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尊卑,忘记了所有的顾忌。她抬起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缓慢地,轻轻拂向江久恙微微敞开的领口。

她的指尖先是触碰到了他领口冰凉的盘扣,然后,极其小心地、如同羽毛般,拂过他露出的那截线条清晰的锁骨。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微凉的肌肤。她的指尖感受到他皮肤下传来的沉稳有力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她的指腹,也敲打在她的心上。

江久恙的身体瞬间绷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他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微微低下头,幽深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了她,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审视和默许。他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额际和眼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种属于他的、独特的清冽气息。

蝴蝶的指尖仿佛被那灼热的视线烫到,却像着了魔般无法收回。她顺着锁骨流畅的线条,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最终,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他颈侧凸起的喉结。

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

江久恙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骤然变得幽深无比,如同暗夜中蓄势待发的猛兽。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蝴蝶被他瞬间变化的气息惊得指尖一缩,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想要后退。

然而,晚了。

江久恙那只一直垂着的手,快如闪电般抬起,一把扣住了她试图退缩的手腕。力道比之前更重,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他猛地将她往前一带。

蝴蝶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人几乎撞进他怀里。额头堪堪抵住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隔着薄薄的亲王常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强健的心跳,沉重而急促,如同擂鼓般敲在她的耳膜上。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瞬间将她包裹。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烧着她的肌肤。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在这狭窄的假山阴影里,再无一丝缝隙。

江久恙低下头,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激起一阵酥麻的颤栗。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暗哑和不容置疑的强势,在她耳边响起,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却又充满了掌控的意味:

“怕了?刚才撩拨本王的胆子呢?”

他的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折磨的意味,轻轻抚过蝴蝶滚烫的脸颊,顺着她优美脆弱的颈线一路向下……所过之处,点燃一片燎原之火。

蝴蝶在他怀中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落叶,被他身上那不容抗拒的掌控感彻底淹没。巨大的羞赧、恐惧,还有那早已无法抑制的、蚀骨的爱恋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更深寒意的夜风猛地穿过假山石隙,带来远处麟德殿更加清晰的喧嚣乐声,也带来了几片凋零的桂花,打着旋儿落在两人纠缠的衣袂之上。

这阵风,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江久恙绷紧的神经上。

他抚在她颈侧的手指猛地顿住,仿佛被那冰冷的泪水和远处喧嚣的现实同时刺痛。眼中翻涌的浓烈情欲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发出“滋啦”一声,瞬间被压制下去,但并未完全熄灭,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是挣扎,是痛楚,是清醒后更深的无奈。

他扣着她手腕和腰肢的手,力道并没有立刻松开,反而下意识地又收紧了一瞬,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存刻入骨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娇躯的颤抖和脆弱,感受到她无声滑落的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那份滚烫的温度和湿意,像烙印一样烫在他心上。

然而,麟德殿的丝竹声如同冰冷的枷锁,提醒着他身份的鸿沟,提醒着这方寸温暖之外,是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和无法挣脱的牢笼。

江久恙艰难的一点点地松开了禁锢着她的力道。

他缓缓抬起头,别开了脸,不再看蝴蝶那双含泪的、带着惊惶和巨大期盼的眼眸。月光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微微滚动的喉结,泄露了他内心激烈的挣扎。他的呼吸依旧有些沉重,带着压抑的暗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江久恙的声音响起,不再冰冷淡漠,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被强行压抑后的疲惫,甚至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恳求意味:

“夜露寒凉……”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目光依旧望着远处黑暗的园林深处,不敢回头看她,“……回去吧。莫着凉了。” 这句关心,不再仅仅是主仆间的客套,更像是一种带着无力感的叹息。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决然离去。他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僵硬,仿佛在等待,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他在给她时间,也在给自己时间。他在等她做出选择——是顺从地退回安全的“侍女”位置,还是……鼓起那冲破一切的勇气?

蝴蝶站在原地,心脏在狂跳与窒息感之间剧烈拉扯。脸颊上的泪痕冰凉,但被他抚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滚烫的印记。她看着他紧绷的侧影,看着他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的轮廓。刚才那短暂的、几乎将她融化的亲密,那被他珍视交付的旧帕,还有此刻他声音里那无法掩饰的挣扎和沙哑……这一切都清晰地告诉她,他对她,绝非无情。

那句“回去吧”,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道门槛。

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依然存在,但此刻,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情绪冲击着。她能感觉到他无声的等待。他在等什么?等她像以前一样,顺从地低头退下?还是……等她做出一些连她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举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蝴蝶紧紧攥着手中那方冰冷的旧帕,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那方帕子仿佛成了连接她与他、连接卑微与尊贵的唯一桥梁。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在冲撞着理智的牢笼。

最终,在江久恙即将迈步离开的瞬间——

蝴蝶猛地抬起头!她眼中含着泪,却不再仅仅是惊惶和委屈,而是燃烧起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火焰。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试图靠近他。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抬起那只握着旧帕的手。

然后,在江久恙眼角的余光注视下,她将那方带着苏妃印记、带着他体温、也带着她指尖汗水的旧帕,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贴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口位置。她的掌心紧紧压着帕子,仿佛要将它按进自己的血肉里。

这个动作,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这不是逾越的触碰,却比任何亲昵都更具冲击力!它宣告着一种无声的誓言——你的心意,你的秘密,你的脆弱……我收下了。它放在这里,与我的心跳同在。无论前路如何,无论身份如何,这份心意,我认了,我担了!

江久恙迈出的脚步,硬生生顿在了半空,他猛地转回头!

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了蝴蝶的动作,看到了她紧按在心口的手和那方小小的旧帕,看到了她眼中那决绝而璀璨的光芒。那光芒刺破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防备,直直刺入他灵魂深处。

他眼中的冰冷疏离瞬间崩塌,只剩下巨大的震动和被击中的愕然,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柔顺的蝴蝶,竟能爆发出如此灼热而坚定的勇气。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清冷的月光下,在假山的阴影里,无声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麟德殿的喧嚣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江久恙的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他看着蝴蝶,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决绝和交付。那份沉重而滚烫的心意,让他胸口发闷,几乎无法呼吸。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震动、无奈、一丝动容,甚至还有一丝被这巨大勇气点燃的微光。

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着麟德殿灯火辉煌的方向走去。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刻意平稳疏远,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仿佛要逃离这让他方寸大乱的情感漩涡,又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灼烧着他。

蝴蝶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心口那方旧帕紧贴着肌肤,传递着异样的温暖和重量。她看着那个带着仓皇离去的背影,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嘴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带着泪意的弧度。

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去。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片刻间翻天覆地的变化,来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她和他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似乎并没有消失,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在那方旧帕紧贴心口的瞬间,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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