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毫无道理。
分明已是初春时节，云梦泽地界却迎来了一场倒春寒，碎盐似的雪粒子被呼啸的北风卷着，狠狠砸在破庙那早已失了半边门扇的缺口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
风像无数细小的刀子，顺着破布般挂在窗洞上的草席缝隙钻进来，在空旷残破的大殿里打着旋儿，卷起地上陈年的枯草和灰尘。
神台上那尊彩漆剥落殆尽的泥胎神像，半张脸塌陷在经年的潮湿与虫蛀里，剩下的一只眼空洞地俯视着下方角落里那小小的一团。
那是个孩子，约莫四五岁光景，蜷缩在角落一堆勉强能称为“铺垫”的霉烂枯草上。身上裹着一件成年人的破烂单衣，像只被遗弃的、裹在过大的茧里的幼蚕。小脸冻得青白，嘴唇透出不祥的紫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小团稀薄的白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
江澄的意识沉浮在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几乎要将灵魂都冻裂的寒冷。
他记不起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只有一个模糊而强烈的念头烙印在残存的感知里——
冷，太冷了。
骨头缝里都像是塞满了冰碴，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迟缓得像是拖着千钧巨石。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空空如也的胃袋，带来一阵阵痉挛的钝痛。
“呃……”一声细弱蚊蚋的呻吟，混杂着牙齿剧烈打颤的咯咯声，从他青紫的唇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这微弱的声响似乎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连掀起一道缝隙都做不到。
意识在无边的寒冷和昏沉中沉沦、下坠，仿佛要坠入永恒的冰窟。
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异常灼热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在他冰冷僵硬的左手尾指尖猛地炸开！
那感觉极其怪异，像是一点火星猝然落入冻透的油膏，瞬间点燃了沉寂的什么东西。
“唔！”江澄浑身剧烈地一颤，紧闭的眼皮猛地掀开！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破庙那漏风的、布满蛛网的腐朽屋顶梁柱。视线模糊晃动，旋转得厉害，过了好几息才勉强聚焦。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霉烂、尘土、血腥以及某种野兽身上特有的骚膻恶臭，粗暴地冲入他的鼻腔。
这是哪里？
我是谁？
疑问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却只激不起半点涟漪。脑海深处一片混沌的空白，只有身体本能的痛苦和寒冷无比真实。
他尝试着动了动唯一能感知到些许热意的左手尾指，那股奇异的灼痛感似乎又清晰了一瞬。
“呜…呜…嗷呜——”
低沉的、充满威胁性的野兽呜咽声，伴随着利爪抓挠地面的嚓嚓声，突兀地在死寂的破庙中响起，由远及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
江澄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薄薄的胸膛！他猛地扭头，动作牵扯到冻僵的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吧声。
就在距离他蜷缩的角落不过七八步远的阴影里，两点幽绿森然的光芒亮了起来，如同来自地狱的鬼火。
那是一只体型不小的野狗！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脏污打绺的黑色皮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粒。
它显然也在这场酷寒中饿到了极限，涎水从咧开的、露出森白獠牙的嘴角不断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双绿眼死死地锁定在江澄身上，那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块散发着微弱热气和生命气息的、可以果腹的肉！
野狗的前肢微微下伏，后腿肌肉绷紧，喉咙里滚动着嗜血的低咆。
那是发动致命扑击的前兆！
恐惧！纯粹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江澄！
冻僵的身体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躲闪动作，甚至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徒劳的、因为极度惊骇而倒抽冷气的嘶嘶声。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挡，去抓身边任何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一块碎砖？一根烂木头？然而手臂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根本不听使唤，只有那根灼痛的尾指，似乎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嗷——！”
黑影挟裹着一股腥风，猛地扑了过来！速度太快了！那双幽绿的兽瞳在江澄骤然缩紧的瞳孔中急速放大，獠牙反射着门外雪地透进来的惨淡微光，直取他细嫩的脖颈！
完了！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江澄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野狗口中喷出的、带着腐肉腥气的恶臭！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绷紧、僵硬。
然而，就在那带着腥膻热气的獠牙即将刺破他颈侧皮肤的千钧一发之际——
“嗤啦！”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爆裂声，仿佛干燥的柴薪被瞬间点燃！
江澄紧闭的双眼只感觉到一片刺目的、诡异的紫光在眼皮外骤然亮起！同时，他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那根灼痛异常的尾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力量狠狠撕扯了一下，一股滚烫的洪流不受控制地顺着指尖喷薄而出！
“呜嗷——！！！”
野狗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声几乎刺破耳膜！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惊骇！
江澄猛地睁开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扑在半空中的野狗，那张开的血盆大口距离他的脖子只有寸许之遥。
然而，一道细弱发丝、却璀璨夺目的紫色电光，如同一条暴怒的幼小蛟龙，正从他僵直伸出的左手尾指尖端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劈在野狗张开的上颚！
“噼啪！”
微弱的电火花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炸开，带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
野狗前冲的庞大身躯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在半空中诡异地一僵，随即带着一股巨大的力道被那看似细弱的紫电狠狠掼飞出去！
“砰！”
野狗重重地摔在几米开外的冰冷地面上，溅起一片灰尘和枯草。它抽搐着，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呜咽，被紫电击中的上颚一片焦黑，冒着缕缕青烟。
那双幽绿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死死盯着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再也不敢上前，挣扎着想爬起来逃走。
江澄完全懵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根还在微微颤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灼热麻痒的尾指，又看看不远处哀嚎抽搐的野狗，小小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刚才那是什么？那道紫色的光……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他刚刚因惊吓而短暂激发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再次瘫软下去。
“阿澄——！”
一声饱含焦灼、痛苦与难以置信的嘶吼，如同撕裂寒夜的惊雷，猛地从破庙那残破的大门方向炸响！
这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熟悉感，重重地撞在江澄昏沉的意识上！
他浑身巨震，猛地转过头！
风雪卷动的破庙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清雅的淡紫色长袍，衣袂在寒风中猎猎翻飞，本应如谪仙般出尘的容颜，此刻却因极致的惊怒和心痛而微微扭曲，脸色惨白如庙外的新雪。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江澄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江澄无法理解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以及……深不见底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与后怕。
是这个人……在叫我？阿澄？是我的名字吗？
江澄茫然地看着那张陌生的、却又在灵魂深处勾起一丝微弱涟漪的俊朗面容，冻得麻木的小脑袋艰难地转动着。
那身紫衣……莫名的，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亲近。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的凝滞！
那只被紫电击伤、惊惧到发狂的野狗，出于濒死野兽最后的凶性，竟猛地调转目标！
它放弃了角落里的江澄，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后腿猛地蹬地，沾着血的獠牙在雪光映照下闪烁着寒光，挟着腥风，直扑向门口那个刚刚闯入、心神全系在江澄身上的紫衣男子！
“爹——！”
一声嘶哑到不成调、用尽了江澄肺腑里最后一丝空气、也榨干了他灵魂深处所有力量的尖利哭喊，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无形之手狠狠扼住咽喉后爆发般，猛地从他小小的胸膛里迸发出来！
那声音凄厉、绝望，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本能！
伴随着这声足以洞穿风雪、撼动神魂的嘶喊，江澄那只刚刚垂落下去的左手，再次不受控制地、痉挛般抬起！指向那只扑向紫衣男子的野狗！
这一次，不再是细弱发丝的电光！
“轰——！！！”
一道碗口粗细、狂暴到令人窒息的深紫色雷霆，如同九霄之上被彻底激怒的雷龙，带着毁灭一切的煌煌天威，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小小的指尖喷薄而出！
刺目的紫光瞬间吞噬了庙内所有的昏暗，将残破的神像、飞舞的灰尘、甚至空中飘落的雪粒都映照得纤毫毕现，镀上了一层毁灭性的妖异紫色！
电光的速度超越了肉眼所能捕捉的极限！
它后发先至，如同一柄来自幽冥的审判之矛，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只腾空扑咬的野狗！
没有哀嚎，没有挣扎。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肉体撕裂声。
狂暴的紫电瞬间充斥了野狗体内每一寸角落，毁灭性的能量在万分之一秒内爆发开来！
半空中的野狗，甚至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在那摧枯拉朽的紫色雷光中，如同一个被强行撑爆的、灌满了污秽血浆的破布口袋，轰然炸裂！
腥臭滚烫的血肉、碎裂的骨头、焦黑的皮毛……如同最血腥残酷的烟花，在刺目的紫色电光映照下，向着四面八方猛烈迸溅！
粘稠的、带着焦糊味的血雨混合着肉块内脏，噼里啪啦地溅落在冰冷的地面、残破的墙壁、甚至神台那塌陷的泥胎神像脸上！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破庙，压过了风雪的气息。
紫光来得快，去得更快。当那毁灭性的光芒骤然敛去，破庙内重新陷入一种近乎死寂的昏暗，只有门外风雪依旧呼啸。
门口处，那紫衣男子——江枫眠，依旧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僵在原地，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放大到极限，脸上甚至还保持着看到儿子遇险时那撕裂心肺的惊怒表情，只是此刻，那表情彻底凝固了。
几点温热的、属于野狗的污血，溅在了他苍白如纸的脸颊和纤尘不染的淡紫衣襟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眼而诡异。
他的视线，艰难地、一寸寸地，从门口那摊瞬间被高温碳化、只留下些许焦黑痕迹和浓重血腥味的狼藉之地，缓缓移向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江澄依旧保持着抬手指向门口的姿势，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那只释放了恐怖雷霆的左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张着嘴，似乎想喘气，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青白的小脸上布满惊魂未定和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茫然与疲惫。
那双原本因恐惧和寒冷而失神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门口的父亲，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那只似乎并无异常的小手，最后，视线落在地上那滩迅速冷却、冒着丝丝热气的血肉焦炭上。
庙内死寂。只有风雪灌入的呜咽，以及江澄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濒死般的喘息。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江枫眠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江澄那只垂落的小手上，又缓缓移到儿子那张写满茫然与虚弱的小脸上，眸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刚才那声凄厉的“爹”，那瞬间爆发的、足以撕裂金丹修士的恐怖紫电……这一切，都绝不该出现在一个流落在外、濒临冻饿而死的五岁稚童身上！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踩着地上粘稠的血污和冰冷的尘土，向角落里的江澄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凝固的时光上，沉重无比。
靴底碾过碎裂的骨头渣，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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