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皮肉烧焦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糊臭味,沉甸甸地压在破庙每一个角落,像一块浸透了污血的破布,死死捂住了口鼻。
风雪从破败的门洞和窗隙里灌进来,呜咽着,试图卷走这令人窒息的气息,却只是徒劳地带起几片沾血的枯草,打着旋儿落回那摊冒着丝丝诡异热气的焦黑狼藉上。
死寂。
唯有江澄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地响着,成了这凝固血腥里唯一的活物证明。
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抽气都牵动着青白小脸上细碎的痛苦。那只刚刚释放了毁灭性雷霆的左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霉草里,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麻痒和灼痛。
他茫然空洞的大眼睛,失焦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望着那摊瞬间碳化、只剩下焦黑轮廓和浓重腥臭的残骸,又茫然地抬起,落在那个僵立在门口、一身淡紫、脸上溅着污血的身影上。
江枫眠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刚才那声凄厉的“爹”和那道撕裂天地的紫电中冻结了。
脸颊上那几点温热的、属于野狗的污血,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角落里那个颤抖的、小小的身影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深入骨髓的心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忽视的、冰冷的惊疑。
那力量……绝不寻常!
绝非一个五岁稚童,尤其是一个流落在外、濒临冻饿而死的孩子所能拥有!那瞬间爆发的毁灭气息,让他这个金丹修士都感到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还有那声嘶喊……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一种超越生死界限的、纯粹到极致的守护之念。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
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江枫眠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仿佛灌了铅的腿。靴底踩在冰冷的地面,碾过野狗迸溅出的、粘稠滑腻的血污和碎裂的骨渣,发出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
每一步,都像是在穿越一片凝固了时间的、由恐惧和血腥构成的沼泽。
终于,他走到了角落,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惨淡的雪光。
阴影落在江澄身上。
孩子似乎被这突然的靠近惊动了,小小的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堆霉烂的枯草里,那双空洞的大眼睛警惕又茫然地抬起,望向江枫眠,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溅血的脸庞和复杂难言的眼神。
看着那双眼睛里纯粹的惊惧和茫然,江枫眠心头那点冰冷的惊疑,如同被沸水浇过的薄冰,瞬间消融了大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后怕。
他缓缓地蹲下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生怕再惊吓到这个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的孩子。
“阿澄……”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个名字,这个他日夜呼唤、几乎要刻进骨血里的名字,此刻念出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酸楚。
他伸出修长却同样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想要去触碰江澄冰冷青紫的小脸。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肌肤的刹那——
“呃啊——!”
江澄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痛苦的抽气!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到,剧烈地弹动了一下,整个缩成了一团!
他那只垂落的左手,更是条件反射般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肩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小小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剧烈的颤抖透过单薄的破衣料清晰地传递出来。
江枫眠的手僵在半空,心猛地沉了下去!那位置……绝不是刚才野狗造成的伤!
“别怕…阿澄,别怕,是爹…”
江枫眠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带着一种能安抚灵魂的奇异力量,试图驱散孩子的恐惧。他没有强行去碰触那剧痛的位置,转而轻轻握住了江澄那只冰冷僵硬的右手手腕,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一丝精纯温和的灵力,如同涓涓暖流,小心翼翼地顺着江澄的腕脉渡了过去。
温暖的感觉顺着血脉缓缓流淌,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也稍稍安抚了江澄惊魂未定的心。
他紧绷的身体在父亲温和的灵力和低沉安抚的话语中,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点点,捂住左肩的手也微微松开了些力道,但那深陷的痛苦并未减轻,小脸依旧皱成一团。
江枫眠的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江澄的身体。
破烂单衣几乎无法蔽体,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冻疮溃烂的红肿遍布在手脚关节处,有些地方甚至流着黄水。
最刺眼的,是几道深紫色的鞭痕,斜斜地印在细瘦的脊背上,边缘肿胀翻卷,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还有手臂、小腿上零星的青紫掐痕、擦伤……
每一处伤痕,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剜在江枫眠的心上!
他的儿子,他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儿子,竟被人如此虐待!
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如同压抑的火山熔岩,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涌!是谁?!是谁敢如此对待他云梦江氏的嫡子?!
然而,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江澄刚才死死捂住的左肩下方位置。借着渡入灵力的微弱感应,江枫眠清晰地“看”到,在那单薄衣衫掩盖下,紧贴着孩子心口的皮肤上,竟烙着一个极其诡异的印记!
那并非寻常伤痕,更像是一种阴毒的禁术烙印!形状扭曲如同盘踞的毒蛇,边缘还残留着微弱的、令人极度不适的阴冷邪气!
正是这烙印,在刚才他靠近时,似乎被他的气息引动,骤然发作,才让江澄痛不欲生!
温氏……蚀心印!
一个冰冷到骨髓的名字瞬间划过江枫眠的脑海!只有温氏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手段,才会用如此阴毒的法子折磨、控制人!
他们竟敢……竟敢对他儿子下此毒手!滔天的杀意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眼底瞬间漫上骇人的猩红。
就在这时,他渡入灵力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江澄胸前一个坚硬冰冷的异物。
江枫眠强压下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动作更加轻柔地,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江澄胸前那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破衣领口。
一枚玉佩。
一枚小巧的、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圆润的玉佩,正静静地躺在江澄冰冷的胸口。
玉佩质地普通,是常见的青白玉,雕工也算不上精细,刻着一朵半开的莲花。莲花的花瓣线条有些生硬,显然是匆忙之作。
然而,就在那朵莲花的蕊心处,一点极其微小、几乎被灰尘和污垢掩盖的暗红色印记,却像一根冰冷的毒针,猛地刺入了江枫眠的瞳孔!
那印记……扭曲如火焰缠绕的烈阳!
温氏的家徽!
虽然微小、隐蔽,但江枫眠绝不会认错!
这玉佩……是温氏的东西!它为何会挂在阿澄身上?是标记?是某种追踪的媒介?还是……控制那蚀心印的关键?!
江枫眠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温氏……他们掳走阿澄,竟不止是简单的报复或勒索!这玉佩,这蚀心印……背后隐藏的阴谋,远比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凶险!他们到底想对阿澄做什么?!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
“嗷呜——!!!”
“吼——!”
凄厉尖锐、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如同鬼哭般骤然划破庙外呼啸的风雪,由远及近,带着嗜血的疯狂和远超之前的狂暴气息,瞬间将破庙包围!
不是一只!是狼群!而且……那嚎叫声中蕴含的凶戾妖气,绝非普通野狼!是妖兽!
江枫眠瞳孔骤缩!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破败的庙门,投向外面风雪弥漫的黑暗。
是血腥味!刚才野狗被紫电炸碎的血腥味太过浓烈,在这酷寒饥饿的时节,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引来了更恐怖的东西!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场有预谋的截杀!温氏的人,竟一直潜藏在附近?!
“爹……”
江澄显然也听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小小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本能地往江枫眠身边缩,那蚀心印带来的剧痛似乎都被巨大的恐惧暂时压制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别怕!”江枫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强大力量。
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那件质地精良、绣着云梦九瓣莲家纹的淡紫色外袍,迅速而轻柔地将江澄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惊惶的大眼睛。
孩子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寒意瞬间被带着父亲体温和清冽莲香的衣料包裹、隔绝。
“抱紧爹。”
江枫眠低声命令,同时一手稳稳地托抱起被裹成小小一团的江澄,另一只手已然握住了腰间的剑柄——一把古朴典雅、剑鞘上缠绕着银色莲纹的长剑。
剑虽未出鞘,一股凛冽肃杀的剑气已隐隐透出,驱散了周遭浓重的血腥。
“吼——!”
腥风扑面!一头体型堪比小牛犊、皮毛灰黑、獠牙外凸的巨狼,裹挟着大片雪沫,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猛地撞开本就摇摇欲坠的庙门,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膻恶臭,直扑进来!
它那双猩红的狼眼里,只有纯粹的、对血肉的贪婪!目标直指江枫眠怀中那散发着微弱生命气息的包裹!
速度太快!凶戾的妖气扑面而来!
江枫眠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面对扑来的巨狼,不退反进!抱紧江澄的手臂稳如磐石,握剑的右手快如闪电!并未拔剑出鞘,而是连鞘带剑,灌注了精纯的灵力,化作一道沉重的紫色鞭影,裹挟着风雷之声,狠狠抽向巨狼扑来的头颅侧面!
“砰——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骤然响起!
连鞘的长剑如同携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砸在巨狼扑咬而来的侧脸上!
那凶悍的狼头竟被硬生生抽得歪向一边,巨大的冲势被强行遏制!伴随着清晰的骨裂声,巨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庞大的身躯打着旋儿被狠狠掼飞出去,重重砸在残破的墙壁上,震落簌簌灰尘!
然而,一击得手,江枫眠脸上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凝重。借着这一击的反震之力,他抱着江澄,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急退!
就在他退开的瞬间!
“噗!噗!噗!”
数道乌黑腥臭的粘液,如同强弓劲弩射出的毒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射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那粘液落在地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瞬间将冰冷的泥地和枯草蚀出一个个冒着黑烟的小坑!
是毒涎!另外几头潜伏在风雪中的妖狼发动了偷袭!
“吼!”
“嗷呜——!”
更多的猩红狼眼在庙门外的风雪中亮起,如同地狱点起的鬼灯,密密麻麻,充满了疯狂和饥饿!粗重的喘息和低沉的咆哮声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乐章。
刚才被击飞的巨狼也挣扎着爬起,甩着被打歪的头颅,发出更加暴怒的嘶吼,涎水和血沫从裂开的嘴角不断滴落。
破庙,已然成了群狼环伺的绝地!浓重的妖气和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
江枫眠怀抱江澄,背靠着冰冷残破的神台,一人一剑,面对着黑暗中无数双嗜血的红瞳。
风雪在他周身呼啸,吹动他仅剩单薄内衫的衣袂,却吹不散他眼中那如同寒潭深水般的冰冷杀意和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守护意志。
江澄被紧紧裹在父亲温热的紫袍里,小小的身体紧贴着父亲剧烈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属于父亲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灼热力量和冰冷杀意。
他透过衣袍的缝隙,看到外面黑暗中那些疯狂闪烁的猩红狼眼,巨大的恐惧让他本能地死死攥住了父亲胸前的衣襟,指尖用力到发白。
“爹……” 细弱蚊蚋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从包裹的紫袍里闷闷地透出来,像濒死幼兽最后的呜咽。
江枫眠没有低头,他锐利如剑的目光扫视着黑暗中步步紧逼的狼群,握剑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低沉而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怀中孩子的耳中:
“阿澄,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