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余波在莲花坞内久久未能平息。弟子们私下议论纷纷，惊叹于小少主那近乎妖孽的早慧和临危不惧的胆魄，更敬畏于夫人那毁天灭地的雷霆手段。
江枫眠的伤势在精心调理下也稳定了下来，只是右臂依旧有些麻木，需要时间恢复。
这日午后，冬日的暖阳难得慷慨，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房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落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气息。
江枫眠靠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里，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精神尚可。他面前摊开着一卷泛黄的古籍——《庄子·外篇·胠箧》。
江澄则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书案对面的一个小蒲团上，身上穿着干净柔软的棉袍，小脸洗得干干净净，只是神情依旧有些恹恹的，眼神里少了往日的灵动，多了几分沉默的拘谨和小心翼翼。
渡口事件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许多孩童的天真，变得异常安静和……敏感。
“阿澄，” 江枫眠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今日我们读《胠箧》。此文虽言防盗之术，但庄周之意，却在于阐述‘绝圣弃智’、‘返璞归真’的道理。你看这句：‘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
他缓缓念着，声音低沉而清晰，试图用经典来抚平儿子心中的创伤和不安，也借此梳理自己纷乱的心绪。
江澄低垂着小脑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努力集中精神听着父亲讲解，那些拗口的字句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盘旋，却难以真正沉入其中。
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里，冬日萧瑟的庭院角落，几个负责修缮坞墙的工匠正围着一处渗水的墙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
“阿爹……” 江澄忽然抬起头，打断了父亲的讲解。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和不确定，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窗外那处渗水的墙基。
“嗯？” 江枫眠停下诵读，温和地看向儿子，“阿澄有什么不明白？”
江澄抿了抿嘴唇，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犹豫了片刻，才小声地、试探着问道：“阿爹……庄周说……要‘绝圣弃智’……让百姓‘朴鄙’……就不争了……可是……”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看着工匠们脸上那显而易见的忧虑，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孩童的不解和困惑：“……可是，外面那些伯伯，他们不懂这些……他们只担心……担心坞墙渗水……担心春天雪化了……水会淹了他们的田……饿肚子……”
他抬起头，那双带着一丝懵懂却又异常清澈的大眼睛，认真地望向江枫眠：“饿肚子……比妖怪……比水匪……更可怕，对不对？阿澄在破庙……见过……有人饿得……吃土……”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断续，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在江枫眠的心头！
江枫眠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了！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
他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向窗外，看着工匠们忧虑的神情，看着那处渗水的墙基，再联想到云梦泽历年开春后因积雪消融、河道不畅而频发的水患，沿岸农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惨状……
是啊！饿肚子！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芸芸众生而言，什么圣人之言，什么大盗小盗，什么符玺斗衡，都抵不过一碗能果腹的糙米饭！都抵不过一块能遮风避雨、不被洪水冲毁的田地！
庄周所言，是超脱世外的哲思，是精神境界的追求。而他江枫眠，身为云梦江氏宗主，庇护一方百姓，首要的职责，却是让治下的子民能安居乐业，免于饥寒，免于水患之灾！
“圣人治未乱……现在修渠……比除妖急……”
儿子那天真却直指核心的话语，如同黄钟大吕，在他耳边轰然回响！这哪里是蠢？这分明是穿透了浮华辞藻，直指民生根本的洞见！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惊、狂喜、羞愧和巨大欣慰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江枫眠！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懵懂和不安的儿子，只觉得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好……好！说得好！”
江枫眠猛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深邃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江澄从未见过的、灼热的光芒！
他伸出手，似乎想揉揉儿子的脑袋，又觉得不够，最终只是用力地拍了拍江澄小小的肩膀，“阿澄此言，振聋发聩！是为父……拘泥于书斋，失于实务了！”
他霍然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急促，牵动了右肩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
他大步走到书案旁，一把推开那卷摊开的《庄子》，铺开一张巨大的、绘制着云梦泽水系和莲花坞周边地形的舆图！
“来！阿澄！”
江枫眠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振奋和急切，指着舆图上莲花坞外围的几处关键节点，“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往年开春，雪水汇集，河道狭窄，最易泛滥！若能在枯水期，征发民夫，深挖河道，拓宽隘口，再于此处低洼之地筑堤蓄水……旱时可灌溉，涝时可分洪……岂不胜过斩杀千百只兴风作浪、却伤不及根本的水妖？！”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快速移动，语速飞快，思路清晰无比，将心中瞬间成型的治水方略滔滔不绝地道出。那是一种被长久压抑、此刻终于找到突破口而喷薄而出的热情！
他看向江澄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慈爱，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激赏和一种……近乎于遇到知己的兴奋！
“阿澄！你看这样可行否？！”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像一个急于寻求认同的学子。
江澄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吓了一跳，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一丝茫然。他不太懂那些深挖、拓宽、筑堤的具体含义，但他能感受到父亲话语里那股迫切想要改变什么、想要保护什么的热切。
他看着舆图上父亲指出的那些地方，依稀记得在破庙附近流浪时，曾远远看到过那些地方在春天变成一片泽国，田地淹没，茅屋倒塌……
他懵懂地点了点头，小声地说：“嗯……水……流得开……就不容易……冲坏田了……”
这是他能理解的最朴素的道理。
“对！对极！” 江枫眠朗声大笑，连日来的阴郁和伤痛似乎都被这畅快的笑声驱散了不少。
他用力地拍了拍舆图，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此事刻不容缓！我这就召集家臣和匠作，详议章程，开春之前，定要将这水利之基筑成！”
他仿佛重新焕发了活力，连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了一丝激动的红晕。
他不再看那卷被推开的《庄子》，整个人的心思都沉浸在了舆图之上那关乎万千黎民生计的沟渠堤坝之中。
江澄跪坐在蒲团上，看着父亲伏案疾书、神情振奋专注的侧影，小脸上那深沉的委屈和自厌似乎也被这热烈的气氛冲淡了一丝。
他不太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激动，但父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因他一句话而燃起的亮光，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悄然温暖了他冰冷的心房。
阿爹……好像真的很高兴？因为……他说的话？
就在这时，书房虚掩的雕花木窗外，一株虬劲的老梅树下。
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同凝固的剪影，静静地伫立在疏影横斜的阴影里。
虞紫鸢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了这里。她隔着窗棂，将书房内父子俩的对话尽收耳中。
当听到江澄那懵懂却直指要害的“饿肚子比妖怪可怕”时，她冰冷的凤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震动。
而当江枫眠激动地推开《庄子》，大谈治水方略时，她紧抿的唇线微微向下撇了撇，形成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浓浓不屑和嘲弄的弧度。
“哼！”
一声极轻极冷、如同冰珠落地的嗤笑，从她紧抿的唇缝里溢出。
“纸上谈兵！” 冰冷的四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消散在窗外清冷的空气中。
她不再停留，深紫色的裙摆拂过梅树下冰冷的泥土，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只是那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绝对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片刻之后，莲花坞负责营造和采买的管事，接到了来自紫鸢阁的一道冰冷而简短的口谕：
“调集库银，征召工匠，清点坞外河道历年水患卷宗，午后送至宗主书房。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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