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江澄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手臂的擦伤涂了药,已经不再火辣辣地疼,但那片旧疤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凉感,却仿佛一直萦绕不去。
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
恐惧、困惑、委屈……还有一丝被那疤痕重新勾起的、深埋的自卑,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小小的身体。阿娘那最后逃离般的背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里。
就在这时,极轻微的“咔哒”声从门口传来。
江澄吓得立刻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全身僵硬。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道被月光拉长的、熟悉的紫色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是虞夫人!
江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她来做什么?是觉得白天还不够?要接着惩罚他?还是……为了那片丑陋的疤痕?
他死死闭着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呵斥或触碰并未降临。
他听到极其轻微的衣服摩擦声,仿佛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拿起什么东西。接着,是极其细微的、针线穿过布料的窸窣声。
那声音……像是在缝补?
江澄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借着窗棂透入的朦胧月光,他看到母亲正背对着他,坐在他床边的小凳上。她微微低着头,紫色的外袍在月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她手中拿着的,正是他白天在演武场被撕裂的那件练功服!
此刻,她正用极其灵巧而专注的动作,一针一线,仔细地缝补着衣袖上那道长长的裂口。
她的动作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修补一件稀世珍宝,与白日里那个甩出药瓶、厉声呵斥的虞三娘判若两人。
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线条似乎不再那么冷硬紧绷,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她全神贯注于手中的针线,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江澄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委屈,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更深的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白天要骂他“废物”,砸他药瓶,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为什么深夜又要像个影子一样潜入他的房间,如此小心翼翼地、一针一线地缝补这件被撕裂的衣裳?
阿娘……她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他出神之际,虞夫人似乎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她极其利落地打了个结,用牙齿轻轻咬断了线头。然后,她将补好的衣服轻轻抚平,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柔。
就在她准备将衣服放回原处时,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从她袖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了江澄床边的脚踏上。
是一个小小的、通体莹白的小玉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但江澄认得,那是虞夫人私库里装最上等金疮药的瓶子,比白天砸给他的那瓶不知珍贵多少倍。
虞夫人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那小玉瓶上,似乎也怔了一下。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儿子,见他毫无动静,才极快地俯身,将那玉瓶拾起,看也不看,迅速塞回袖中。仿佛这个小小的失误暴露了什么让她难堪的秘密。
她站起身,将补好的衣服轻轻放在江澄的枕边。动作轻得没有惊动一丝尘埃。
然后,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床上蜷缩的小小身影片刻。
月光下,她的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没有了白天的冰冷和暴怒,也没有了缝补时的专注和温柔,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凉的挣扎。
最终,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紫色的身影融入门外的黑暗,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枕边那件补好的衣裳,针脚细密整齐,完全看不出撕裂过的痕迹,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檀香气息,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梦。
江澄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他拿起枕边那件衣服,指尖抚过衣袖上那处被精心缝补好的地方,布料平整光滑。他又看向门口空荡荡的黑暗。
阿娘补好了他的衣服,送来了更珍贵的药……可她为什么不肯说?为什么总是这样?
他低头,拉起衣袖,那片狰狞的暗红色旧疤再次暴露在月光下,冰冷而刺目。
紫电的骤然黯淡……阿娘看到这疤痕时眼中那瞬间的剧痛与恐慌……还有这深夜无声的缝补和那瓶掉落的、更珍贵的药……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无数条无形的线,纠缠在一起,最终都指向那片巨大而恐怖的阴影——
温氏。
他小小的手,缓缓抚上那片冰冷的疤痕,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委屈,而是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冰冷的、带着恨意的火焰。
这片疤……和温氏有关吗?
手臂上那片狰狞的旧疤,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一条盘踞的、带着恶意的暗红色毒蛇,无声地散发着寒意。
江澄小小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凹凸不平、冰冷粗糙的皮肤,指尖下传来的触感,每一次都像是在提醒他那些被遗忘的、充满暴力和屈辱的过去。
温氏。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伴随着每一次触摸,更深地烙印进他幼小的灵魂深处。恨意,不再是昨夜藏书阁里模糊的恐惧与困惑,而是在这片丑陋印记的催化下,凝结成了冰冷而尖锐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阿娘看到它时的剧痛与恐慌……紫电的骤然黯淡……深夜无声的缝补和那瓶掉落的珍药……
这一切,都像无数条无形的锁链,将他与那个名为“温氏”的庞然阴影紧紧捆绑。这片疤,就是证据!是他与温氏之间,那无法切割、充满恶意的联系的证据!
他拉下衣袖,紧紧盖住那片印记,仿佛要将那不堪的过去和此刻翻涌的恨意一同掩埋。但盖得住皮相,又如何盖得住心底那冰冷的火焰?
这恨意,如同蛰伏的毒虫,啃噬着他昨夜因安神丸而稍显平静的心湖,让他辗转难眠,直到天色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