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演武场。
初秋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洒在平整宽阔的青石地面上。场边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泛着冷硬的寒光。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那是江氏弟子们晨练后留下的痕迹。
此刻，偌大的演武场却空旷寂静，只有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标枪般挺立在场地中央。
虞紫鸢一身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长发高束，露出光洁而冷硬的额头。她手中握着紫电化作的长鞭，通体流转着温润却内蕴雷霆的紫色光华，鞭梢垂地，纹丝不动。
她背对着入口的方向，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紫玉雕像，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
江澄远远看到那个背影，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小腿肚微微发颤。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昨夜那冰冷的目光、尖锐的呵斥、捏碎腕骨的力道，再次清晰地回放。
“杵在那里等开饭吗？”虞夫人冰冷的声音响起，并未回头，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迟疑。
江澄一个激灵，连忙加快脚步，小跑到虞夫人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垂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虞夫人这才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江澄苍白的小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她的视线似乎在他手腕处那圈深紫色的淤痕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移开，只剩下纯粹的、训练场上的严厉。
“紫电乃江氏主母传承之器，非寻常法宝。”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在宣读冰冷的条文，“其性刚猛暴烈，驭之需心如磐石，意随鞭走，稍有分神，反噬自身。今日，我只教你最基础的‘引雷’一式，看仔细了。”
没有一句关于昨夜的话。没有解释，没有责问，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昨夜藏书阁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这种刻意的、近乎冷酷的忽略，反而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江澄感到窒息和……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冷。
虞夫人不再看他，手腕一抖！
“噼啪——！”
一声清脆的、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的鞭鸣骤然撕裂了演武场的寂静！那道紫色的电光长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紫色蛟龙，带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和狂暴的雷霆气息，猛地向前方一具用来练习的玄铁人桩抽去！
快！狠！准！
紫色的电光精准地抽打在玄铁人桩的肩颈连接处，发出“锵”的一声刺耳金鸣！
坚硬的玄铁竟被硬生生抽出一道清晰的凹痕，细碎的电弧如同毒蛇般在凹痕边缘疯狂窜动、蔓延，发出滋滋的声响，久久不散。
一股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仅仅是旁观，江澄都能感受到那一鞭蕴含的恐怖力量！那绝非教导，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震慑。
“看清了？”虞夫人收鞭，动作干净利落，鞭梢垂地，紫电光华内敛，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击只是幻觉。
她看向江澄，眼神锐利如刀，“灵力灌注于鞭梢一点，引而不发，触之即爆。你来。”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直接将紫电长鞭递了过来。
江澄看着那近在咫尺、流转着危险紫芒的长鞭，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废物。”虞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冰冷，“连鞭子都不敢接，谈何驾驭紫电？”
那声“废物”，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在江澄心头昨夜未愈的伤口上。他猛地咬紧下唇，一股混合着委屈、恐惧和不甘的倔强直冲头顶。他不能让阿娘看不起！他不能……永远是个废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恐惧，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用力握住了紫电鞭柄。
入手冰凉沉重，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活物般的脉动感。一股微弱却霸道的电流瞬间顺着手臂窜入体内，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运转灵力，凝神静气，引至鞭梢！”虞夫人的命令冰冷而急促。
江澄依言，努力调动丹田内尚显稚嫩稀薄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沿着手臂经脉，试图灌注到鞭梢。
然而，昨夜残留的惊悸如同跗骨之蛆，让他的心神根本无法彻底集中。脑海深处，“拐卖”、“温氏”、“焚毁的卷宗”、“母亲冰冷的眼神”……无数混乱的念头疯狂翻涌，搅动着他的灵力。
就在灵力即将触及鞭梢的瞬间——
“嗡——！”
他手中的紫电长鞭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猛地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一股远比刚才强大数倍的狂暴电流毫无征兆地、如同失控的野马般从鞭柄处逆冲而上！
“啊！”江澄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手臂瞬间蔓延至全身！他小小的身体如遭重击，整个人被那股狂暴的反噬之力狠狠甩了出去！
“砰！”
他重重摔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尘土飞扬。手中的紫电长鞭早已脱手，化作一道流光飞回虞夫人腕间，重新变回温顺的紫色手镯。
而江澄的左臂衣袖，却在刚才失控的电流和剧烈的摩擦下，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剧痛让江澄蜷缩在地，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眼前阵阵发黑。手臂上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是被地面擦伤的。
然而，比这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是左臂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肌肤——
在那撕裂的衣袖下，靠近手肘内侧的地方，赫然暴露出一大片狰狞扭曲的旧疤！
那疤痕的颜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如同干涸凝固的污血，皮肤皱缩扭曲，如同被粗暴撕扯后又胡乱愈合的烂肉。疤痕的边缘凹凸不平，向四周辐射出细小的、如同蛛网般的增生组织。
整片疤痕覆盖了小半个手臂，丑陋、狰狞，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残酷气息，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充满暴力的过去——那是他流落在外、作为乞儿时，被虐待留下的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演武场死一般的寂静。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虞夫人原本因江澄的失误而凝聚起怒火的冰冷面容，在看清那片狰狞疤痕的刹那，如同被最凛冽的寒冰冻住！
所有的怒火、严厉、讥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无法接受的东西！
那片暗红色的、扭曲的疤痕，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的眼底，直刺心脏最深处！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滔天愤怒、刻骨痛楚和某种被瞬间唤醒的、深埋的恐惧，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轰然炸开！她握着紫电手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手背青筋暴起。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疤痕上，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再也无法移开分毫。那眼神，不再是冰冷，不再是严厉，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被巨大痛苦攫住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剧痛！
仿佛那片丑陋的疤痕，正在她眼前汩汩流血，每一道扭曲的纹路都在控诉着她作为母亲的失职和那个孩子曾经承受的非人苦难！
“……”她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就在这时，她腕间的紫电手镯，那流转着温润紫芒的灵器，毫无征兆地、极其明显地骤然黯淡了下去！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光华，变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深紫色玉石！
那黯淡是如此突兀，如此彻底，带着一种近乎哀伤的沉寂。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在了虞夫人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从江澄手臂的疤痕移向他因疼痛和惊吓而苍白的小脸。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未散的剧痛，有翻涌的暴怒，有深不见底的心疼，还有一种……被紫电的反应所揭示的、更深层的恐慌。
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句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斥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废物！躲都不会？！”
话音未落，一个冰凉的小瓷瓶带着凌厉的破空声，被狠狠砸向蜷缩在地的江澄！瓷瓶精准地落在他身前的尘土里，滚了两圈停下，瓶塞被震开，一股浓郁的金疮药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紧接着，那道紫色的身影猛地转身，衣袂翻飞，带着一身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气息，如同逃离地狱般，头也不回地、近乎踉跄地冲出了演武场！
留下江澄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手臂火辣辣地疼，暴露在空气中的旧疤更是被风吹得一阵阵冰凉刺骨。
他茫然地看着母亲决然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砸在面前的药瓶，再缓缓抬起手臂，看着那片暴露在阳光下、无比丑陋狰狞的旧疤……
废物……躲都不会……
阿娘……是在骂他没能躲开紫电的反噬？还是在骂他……没能躲开曾经那些留下这疤痕的伤害？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手臂的擦伤疼痛提醒着他。他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药瓶，小心地倒出一些褐色的药粉，笨拙地涂抹在火辣辣的伤口上。
清凉感传来，缓解了灼痛，却丝毫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他拉下被撕裂的衣袖，试图掩盖那片丑陋的疤痕，可布料的裂口太大，怎么也遮不住。那暗红的、扭曲的印记，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皮肤上，也刻在了他刚刚因昨夜安神丸而稍显平静、此刻却又被彻底搅乱的心湖深处。
阿娘最后看他的眼神……那紫电突然的黯淡……
还有这片……连他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疤痕……
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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