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等待着那预料之中的剧痛和更深的斥责。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裹挟着紫电劲风的掌力刮在脸上的刺痛感。
然而,预想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江澄只感觉捏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冰冷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即将落下的手掌,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
他颤抖着睁开泪眼模糊的眼睛,怯怯地向上望去。
月光从高窗斜斜照入,正好落在虞夫人煞白的脸上。那双素来凌厉的凤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有未散的震怒,有冰冷的审视,有被触及最深秘密的恐慌,但更深邃处,却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她的目光,从江澄惊恐的小脸,移到他被自己捏得发红、甚至可能留下淤青的手腕,再落到他另一只手上——那只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蜷缩的小手上,指关节处还残留着磨玉时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粉色伤痕。
那伤痕,和那支断簪上的血痕,如出一辙。
掐着他手腕的力道,在那一瞬间,极其微妙地松了一丝。虽然依旧紧得让江澄生疼,却不再是那种要捏碎骨头的狠戾。
“……”虞夫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暴怒的呵斥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喘息。
她眼中的风暴并未平息,却仿佛被一层更深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霾覆盖。
她猛地松开钳制江澄的手,几乎是用抢的,一把夺过他掌心那片焦黑的残页!指尖紫电微闪,“嗤”的一声轻响,那片残页瞬间在她掌心化为一缕青烟,彻底消失无踪,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然后,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射向地上那本《异闻秘录·戊》。
她弯腰,拾起,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指尖再次跳跃起那点毁灭性的紫电,毫不犹豫地按在书封上!
“嗤啦——”
微弱的电光闪过,坚韧的兽皮封面连同里面的书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瞬间绞碎,化作无数细碎的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连一个字都未曾留下。
整个藏书阁三层,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纸屑飘落的细微声响,以及江澄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泣声。
虞夫人站在那里,背对着月光,身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峭和……萧索。她看着地上那堆迅速化为飞灰的纸屑,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重新投向蜷缩在角落、泪流满面、惊魂未定的小小身影。
那眼神,冰冷依旧,却不再是纯粹的震怒。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江澄无法理解的东西:有深沉的疲惫,有尖锐的痛楚,有被逼到悬崖的警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悲凉的挣扎。
她一步一步,走到江澄面前。每一步,都踏在飘落的纸灰上,无声无息。
江澄吓得往后缩了缩,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然而,预想中的责骂或惩罚并未降临。
一只微凉、带着薄茧、却异常轻柔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擦去了那冰冷的泪痕。动作生涩而僵硬,与白日里掐他脸颊的狠厉判若两人。
接着,一个冰凉、带着淡淡清苦药香的小小丸药,被强硬地塞进了他因恐惧而微张的嘴里。
“咽下去。”虞夫人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冷的,却没了那种要撕裂一切的尖锐,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沙哑。
那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温和的气流瞬间顺着喉咙滑下,迅速抚平了他因惊吓过度而翻腾的气血和狂跳的心脏,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江澄茫然地睁开眼睛,嘴里还残留着那清苦的药香。他看到母亲站在面前,紫色的衣袍在月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句冰冷依旧、却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的低斥:
“…管好你的眼睛和手脚,再有下次……”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比任何具体的威胁都更让人心悸。
说完,她不再看江澄一眼,猛地转身。紫色衣袍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尚未散尽的纸灰气息,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决然地消失在了层层书架的黑暗之中。
留下江澄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嘴里含着那枚安神丸化开的清苦余味,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残页被夺走时的温热触感,以及……母亲指腹擦过泪痕时,那生硬却真实的、微凉的温柔。
巨大的恐惧、冰冷的警告、残留的药香、未解的谜团……还有那擦泪的指尖……所有的一切,如同冰与火的洪流,在他小小的身体里疯狂冲撞。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那安神丸的药力彻底发挥作用,驱散了惊悸带来的颤抖。他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扶着书架站起身。
月光下,他摊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那里,除了被母亲捏出的红痕,什么都没有了。残页化作了飞灰,卷宗化作了纸屑。
但“拐卖幼童名录……云梦……江……”那几个字,却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堆被紫电彻底湮灭、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的灰烬。阿娘在隐藏什么?在害怕什么?那卷被烧掉的卷宗里,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拐卖”和“云梦江”这几个字,会让她如此失控?
还有……那枚塞进他嘴里的药丸……是安神?还是……别的?
小小的身影在寂静无人的书阁里,被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包围。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指,在那堆冰冷的、已无任何意义的纸灰边缘,无意识地、一遍一遍地划着同一个字——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字:
温。
安神丸的药力带着强制性的安宁,像一层厚厚的棉絮,裹住了江澄惊涛骇浪般的思绪,将他拖入了无梦的、深沉的黑暗。
然而,这安宁并非解脱,更像是一种短暂的麻痹。
当他被窗外刺目的天光唤醒时,昨夜的惊悸如同蛰伏的毒蛇,瞬间苏醒,带着冰冷的鳞片缠绕上心脏,猛地收紧!
藏书阁的黑暗、母亲煞白扭曲的脸、那捏碎腕骨的力道、掌心残页上狰狞的“拐卖幼童名录……云梦……江……”的字眼、还有最后那冰凉指腹擦过泪痕的触感……所有混乱而尖锐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铁水,一股脑地浇灌进他刚苏醒的意识!
“唔!”江澄猛地从床上坐起,小脸煞白,额上瞬间布满冷汗,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溺水之人刚刚被拖上岸。
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片焦黑残页的温热触感和被母亲铁钳般捏住的剧痛。手腕处传来清晰的、迟来的酸痛感,他低头看去,白皙的皮肤上,一圈深紫色的淤痕赫然在目,像一道无声的、残酷的烙印,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他怔怔地看着那道淤痕,又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空空如也,只有指关节处磨玉留下的淡粉色旧痕,和昨夜被母亲指甲无意刮破的一点细微红痕。
安神丸的清苦味道似乎还残留在舌尖,与那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触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割裂灵魂的混乱感知。
阿娘……她到底……
“小公子,您醒了?”门外传来侍女轻柔的询问,“夫人传话,让您辰时一刻到西苑演武场。”
演武场?阿娘?
这两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江澄混乱的大脑。昨夜那场风暴的余威尚未散去,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四肢。
去见她?现在?在演武场?她要做什么?是继续昨夜未尽的责罚吗?还是……因为昨夜他撞破了那个可怕的秘密,要彻底……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想缩回被子里,假装自己从未醒来。
但“虞三娘亲崽”这个外号带来的、刻进骨子里的倔强,以及对母亲那矛盾到极致的行为背后真相的、近乎自虐般的执拗探寻,最终压倒了退缩的本能。
他不能逃。他必须去。他要知道……阿娘接下来会如何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