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剩下江澄粗重灼热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如同梦呓般的曲调,从虞紫鸢紧抿的唇间,极其缓慢地、几乎无声地流淌出来。
那曲调古老而悠远,带着水乡特有的婉转与柔韧,旋律简单却充满韵味,如同月光下静静流淌的云梦泽水。
江厌离瞬间睁大了眼睛!她认得!这是……云梦最古老的摇篮曲谣!是小时候……母亲在她生病时,偶尔才会哼起的、几乎被遗忘的调子!
虞紫鸢哼得极其生涩,甚至有些走调。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是在喉间无意识的滚动,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沙哑和……某种深藏的疲惫。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怀中的江澄身上,而是空洞地望着前方跳跃的烛火,眼神深处一片沉寂的冰冷,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
然而,那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古老歌谣,却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怀中的江澄,那因痛苦和寒冷而紧绷的身体,在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走调的曲调中,竟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
急促灼热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身体虽然依旧滚烫,但那剧烈的颤抖,却奇迹般地……慢慢平息了。
他小小的脑袋,无意识地往虞紫鸢微凉的颈窝深处埋了埋,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隔绝寒冷与恐惧的港湾。口中模糊的呓语也消失了,只剩下安稳的、沉沉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在母亲冰冷僵硬却异常稳固的怀抱里,在那古老而走调的歌谣声中,陷入了深沉的、无梦的安眠。
江厌离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酸与温暖的悸动。
虞紫鸢的哼唱并未停止。她依旧抱着沉睡的江澄,目光空洞地望着烛火,那不成调的古老歌谣断断续续地从她唇间溢出,在寂静的房间里低回。
“……月照莲塘水悠悠……九曲回廊风穿柳……石桥三折通幽处……”
歌谣的片段模糊不清,词句似乎也因年代久远而残缺。然而,就在那不成调的哼唱中,几个模糊的音节,如同被月光穿透的薄雾,悄然逸出:
“……莲动……影散……西厢……叩……三……”
声音低哑模糊,混在歌谣的曲调里,如同呓语。
无人察觉。
只有沉睡在虞紫鸢怀中的江澄,在那份难得的、由痛苦与冰冷换来的短暂安宁里,意识最深处,似乎将这模糊的音节与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曲调,一同刻印进了灵魂的某个角落。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
虞紫鸢抱着沉睡的儿子,如同抱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放的稀世珍宝。她挺直的背影在烛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孤峭而疲惫。
直到天色将明,第一缕微弱的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她冰冷依旧、却似乎被怀中孩子体温微微暖化的侧脸上。
她怀中的江澄,紧贴着母亲颈窝的小脸,那病态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丝。他无意识地动了动,仿佛在睡梦中寻找更舒服的姿势。
虞紫鸢垂眸,目光终于落在了儿子沉睡的脸上。那眼神复杂依旧,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融化了一角。
她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动作依旧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药碗空了。
歌谣停了。
但那份在冰冷怀抱与苦涩药石中悄然滋生的、带着古老歌谣密码的守护,却如同无声的烙印,深深留在了这个惊魂未定的夜晚。
病榻前那场高烧如同被利斧劈开的坚冰,在江澄身体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裂痕。昏沉与灼痛退潮后,是挥之不去的虚弱和四肢百骸的滞重酸痛,像被湿透的棉絮裹紧了每一寸筋骨。
他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过的小树,蔫蔫地倚在窗边的矮榻上,连抬眼看窗外那片明媚春光都觉得费力。
日光暖融融地铺在庭院里,桃花开得正盛,粉云浮动,可他指尖触及窗棂,依旧残留着一丝驱不散的凉意。虞夫人那夜冰冷怀抱的触感,那断续沙哑的歌谣,仿佛烙在了记忆深处,与此刻身体的虚软交织成一种奇异的暖痛,让他茫然又有些无措。
“阿澄,该喝药了。”江厌离端着一只白玉小碗进来,浓郁的药味立刻弥漫开来。她脸上带着温软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笑意,坐到榻边。
江澄皱了皱鼻子,却没像往常那样抗拒,只是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啜饮。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
江厌离立刻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展开,是几颗裹着晶莹糖霜的蜜渍枇杷果肉。“喏,快压一压。”
清甜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苦涩。
江澄抬眼看向阿姐,她的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显然这些日子也未曾安眠。“阿姐,让你担心了。”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
江厌离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动作温柔得像怕碰碎了他。“说什么傻话。你好了,阿姐就什么都好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粼粼的湖光,语气带上几分刻意的轻快,“今日日头好,阿姐陪你去湖边喂喂鱼?总闷在屋子里,骨头都要锈了。”
江澄本没什么兴致,但看着阿姐眼底的关切和期待,终究点了点头。
他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更不想沉溺在那场高烧残留的、带着血腥和寒冷气息的梦魇里。诛蛟令……那三个字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底最暗处,伺机而动。
他需要一点鲜活的东西驱散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