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种压抑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封来自姑苏蓝氏的正式函件,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莲花坞的沉寂。
函件措辞雅正,言明听学之期将至,邀江氏少主江澄依约前往云深不知处。末尾,还提及蓝氏宗主青蘅君近来身体微恙,偶感风寒,虽无大碍,但云梦泽气候温润,特请江宗主若得闲暇,可携当地所产枇杷数枚,权作探病之仪。
这封函件,成了江枫眠打破僵局、重新连接父子关系的唯一契机。
出发前一日,江枫眠踏入了江澄的院落。彼时,江澄正坐在廊下,对着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出神,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空落落的。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父亲的身影,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
“阿澄,”江枫眠的声音比前几日温和了些许,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明日启程去姑苏,东西可收拾妥当了?”
江澄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父亲手中拎着的一个精巧的竹编提篮上。
篮子里,是刚从坞外果园摘下的新鲜枇杷。果实个头饱满,色泽金黄,表皮覆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特有的清甜果香隐隐飘散开来。
“蓝宗主喜食枇杷,此番探病,此物倒也合宜。”
江枫眠将篮子放在廊下的石桌上,随手拿起一枚掂了掂,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丝如同往常般的温和笑意,但那笑意却显得有些生硬,如同蒙着一层薄纱,“我儿也尝尝?云梦的枇杷,正当季。”
江澄看着父亲递过来的那枚金黄的枇杷,又看了看父亲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和强撑出来的温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抵触,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枚枇杷。入手微凉,果皮细腻。他沉默地剥开薄薄的皮,露出里面金黄晶莹、汁水丰盈的果肉。他咬了一口。
一股极其浓郁的、直冲脑门的酸涩感,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毫无防备的酸意刺激得他眉头瞬间紧蹙,牙根发软,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这酸味,远远盖过了记忆中枇杷该有的清甜,霸道而尖锐,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舌苔上。
这酸……简直离谱!
江澄强忍着才没立刻吐出来,硬生生将那口酸得发苦的果肉咽了下去,小脸都皱成了一团。他抬头看向父亲。
江枫眠正看着他,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瞬间扭曲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一丝更深沉的疲惫。
“……今年雨水不足,滋味是有些……别致。”他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拿起另一枚枇杷,自己剥开尝了一口。
果不其然,江枫眠咀嚼的动作也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显然也被这超乎寻常的酸涩冲击到了。
看着父亲强忍酸意、若无其事咽下果肉的样子,再看看篮子里那些金玉其外、酸涩其中的枇杷,江澄心底那股莫名的抵触和连日来的委屈、压抑,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放下手中只咬了一口的枇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冷峭的平静:
“不受便作酱,何必求人?”
江枫眠咀嚼的动作彻底僵住,愕然地看着儿子。
江澄的目光掠过那篮刺眼的金黄,落在父亲脸上。那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世情般的锐利和执拗,像初生的幼虎,不肯低头舔舐带刺的骨头。
“青蘅君若嫌酸,送去也是自讨没趣。既是我云梦的东西,何必巴巴地捧去求人尝一口?酸便酸了,自有酸的去处。”
少年清冷的声音,在春日午后寂静的院落里,掷地有声。
江枫眠看着儿子那双酷似妻子的、此刻却翻涌着倔强火焰的凤眸,听着那句“不受便作酱,何必求人”,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撞击!那话语里蕴含的傲骨与决绝,竟与妻子虞紫鸢如出一辙!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连日来的沉默、疏离,甚至试图用这酸涩的枇杷去修复关系、去完成一次带着讨好意味的拜访,在儿子眼中是何等的……软弱与卑微!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震惊、刺痛、恍然,甚至还有一丝……被点破的狼狈。他看着儿子挺直的脊背和那双不肯退让的眼睛,沉默了许久。
廊下的阴影笼罩着他,让他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最终,江枫眠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那枚酸涩的枇杷,深深地看了江澄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涌的云梦泽水。
他转身,脚步略显沉重地离开了院落,留下那篮无人问津的金黄枇杷,和廊下独自站立的少年。
翌日清晨,莲花坞的渡口。
烟波浩渺,云梦泽的晨雾尚未散尽,如同轻纱般笼罩着停泊的江氏客船。船身修长,漆着江氏特有的莲纹,在朦胧水汽中若隐若现。
江枫眠与江澄一前一后,登上了甲板。
气氛依旧有些凝滞。江枫眠负手立于船头,望着浩渺烟波,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江澄则站在稍后几步的位置,小小的身板裹在崭新的江氏紫袍里,背着一个不大的行囊,眼神沉静地望着岸边渐远的莲花坞轮廓,那里有他熟悉的水榭楼阁,也有被紫色禁制封锁的、幽深冰冷的镜湖一角。
仆役们正将最后的行李搬上船舱。江澄的目光掠过那些箱笼,最终停留在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粗陶坛子上。坛口用厚厚的油纸和泥封密封得严严实实。
那是他昨夜近乎发泄般的“成果”。
在父亲离开后,他看着那一篮刺眼的酸枇杷,那股倔强的劲头反而被彻底点燃。
他拒绝了仆役的帮忙,独自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挽起袖子,净手,取刀。他动作麻利地将那些金黄的、酸得离谱的枇杷一颗颗剥皮、去核。指尖被果皮的汁液染得微黄,带着微涩的气息。他将处理好的果肉放入干净的粗陶盆中,撒上足量的、从厨房要来的上等霜糖。糖粒雪白,覆盖在晶莹的果肉上,像落了一层薄雪。
然后,便是等待。
他搬了个小凳,守在陶盆旁。春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动他的额发。他静静地看着糖粒在果肉渗出的汁水中慢慢融化,看着那浓稠的糖浆一点点包裹住每一块果肉,看着刺眼的金黄在糖霜的浸润下逐渐沉淀为一种温润的、带着蜜意的琥珀色。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由酸涩向甘醇转化的复杂甜香,越来越浓,越来越诱人。
他做得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抗,对抗那篮枇杷带来的酸涩,也对抗着心中积压的委屈和迷茫。
直到夜色深沉,他才将那一盆浸透了糖霜、变得粘稠晶莹的枇杷肉,小心翼翼地装入洗净晾干的粗陶坛中,一层层仔细封好。
此刻,这坛承载着他复杂心绪的枇杷酱,正静静地躺在船舱角落,与那些华美的锦盒、精致的药材包裹格格不入,散发着一种粗粝而执拗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