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瓣金莲带来的祥瑞之光,终究未能穿透笼罩莲花坞的战争阴云。
温氏“鸡犬不留”的血腥战帖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江氏门人的心上。
坞堡之内,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巡逻弟子的脚步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角落。
莲塘里那些曾被寄予厚望的金红莲,在暮春微凉的空气中静静摇曳,花瓣边缘似乎也染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冷硬。
然而,战云压城,庆典却不得不行。
祥瑞降世,云梦震动。四方世家、依附门派乃至云梦泽的乡绅耆老,早已备下厚礼,翘首以待这场因金莲而起的盛会。若在此时取消,无异于向天下昭示江氏的怯懦与虚弱,更坐实了温氏的威压。
这已非简单的庆典,而是一场关乎江氏颜面与士气的、不能退却的仪式。
莲花坞最大的水榭“揽月轩”,被布置得华美而肃穆。朱漆回廊挂满绘有九瓣莲纹的琉璃宫灯,池水清澈,倒映着灯火辉煌。池心特意辟出一方莲台,以灵玉雕琢的九瓣金莲模型在柔和光芒中静静绽放。宾客如云,锦袍玉带,笑语喧阗,丝竹管弦奏着清雅的乐章。
然而,这表面的繁华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无形的暗流。每一位宾客的笑容背后,眼神深处都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忧虑,目光频频扫向主位之上那两道紫色身影。
江枫眠端坐主位,面容沉静,眼底却沉淀着化不开的凝重。他举杯应酬,言辞温和有礼,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沉郁气场。
虞紫鸢坐在他身侧,一身用最顶级的紫云鲛绡制成的华服,流光溢彩,繁复的莲纹暗绣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如同暗涌的波涛。她墨发高挽,发髻正中,簪着的并非价值连城的珠翠,而是一支玉质温润、雕工略显稚拙的九瓣莲簪——正是江澄幼时伤痕累累为她刻下的那一支!
她的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红唇微抿,凤眸扫视全场,目光锐利如电,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冷傲与深不见底的寒意。那份逼人的艳光与凌厉,如同出鞘的绝世名剑,生生压下了满堂的珠光宝气。
她沉默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面前白玉酒杯冰凉的杯沿,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靠近主位的宾客都感到一阵无形的窒息。
那支朴拙的莲簪在她发间,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冰冷铠甲下深藏的、不容触碰的逆鳞。
江澄穿着崭新的江氏少主紫袍,安静地侍立在母亲座后稍侧的位置。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应有的仪态,但袖中的手却紧紧攥着,掌心深红的疤痕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他低垂着眼睑,避开那些或探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手腕上的紫电玉镯温润依旧,却驱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巨石。
他知道,这场盛宴,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脆弱的平静。
宴至中酣,气氛在酒意与刻意的寒暄中似乎松弛了一丝。
江厌离悄然离席。片刻后,她亲自指挥着仆役,将一盅盅热气腾腾、散发着奇异清甜莲香的羹汤,分送到水榭外围聚集的、有幸受邀观礼的云梦百姓手中。
“诸位乡亲,”江厌离的声音温婉清亮,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此乃以祥瑞金莲叶尖晨露,辅以坞中灵泉熬制的甜羹,承天地福泽,愿分飨于众,佑我云梦泽水土安康。”
百姓们受宠若惊,纷纷恭敬接过。那甜羹色泽清透,隐现金芒,入口清甜温润,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通达四肢百骸,多日来因战云压顶而惶恐不安的心神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有几位面色青灰、显然此前受过惊吓或沾染过秽气的老人,饮下甜羹后,竟猛地咳嗽起来,随即呕出几口粘稠的、带着腥臭味的乌黑淤血!淤血吐出后,他们原本灰败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浑浊的眼神也清亮了许多!
周围百姓见状,更是啧啧称奇,望向莲台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神莲啊!”
“江大小姐仁心!”
“天佑云梦!”
感激的低语在人群中蔓延。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了水榭内一些有心人的眼中,目光闪烁。
江澄默默地看着阿姐温婉的身影在百姓中穿梭,听着那些真诚的感激,心头那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一丝暖意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几个胆大的、得了甜羹的孩童,被那温暖的金莲气息吸引,竟手拉着手,怯生生却又充满好奇地穿过回廊,跑到了主位附近,仰着小脸,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澄——这位“种”出神莲的少主。
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鼓起勇气,将手中一朵不知从哪里采来的、小小的、粉白色的普通莲花,高高举起,踮着脚递向江澄,奶声奶气地说:“神莲哥哥……给你……”
稚嫩的童音,纯真的眼神,那朵小小的、与祥瑞金莲相比毫不起眼的野莲,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江澄愣住了。看着小女孩举得有些吃力的手臂和期待的眼神,连日来的紧绷、恐惧、压抑仿佛被这稚嫩的善意轻轻戳破。
他冰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僵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他缓缓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朵小小的莲花,指尖拂过柔软的花瓣:“……谢谢。”
孩童们见他收下,胆子更大了些,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好奇地打量着他手腕上温润的紫电玉镯。
江澄被这群小小的身影包围着,暂时忘却了周遭的刀光剑影,冰冷的小脸上,第一次在宴席上流露出属于这个年纪孩子的一丝无措和……极其细微的柔和。
这短暂而温馨的一幕,如同冰冷战场上意外绽放的小花。
然而,这脆弱的暖意,瞬间被一道如同淬了冰渣的、倨傲而刺耳的声音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