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客舍那扇单薄的木门,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也似乎隔绝了所有的声响。唯有角落里那盏昏黄的油灯,在死寂中投下摇曳不安的光晕,将魏婴蜷缩在双倍锦被中的小小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脸深深埋在带着阳光皂角气息的锦被里,泪水早已无声地洇湿了一大片。
那滚烫的湿意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灼烧感。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铺天盖地、无法宣泄的巨大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被彻底抛入未知深渊的茫然。
虞夫人那双燃烧着暴怒、如同寒冰利刃的凤眸,江澄被粗暴拎走时瞬间惨白的小脸,还有门板撞击发出的、如同心弦崩断的巨响……在眼前反复闪回,如同最可怖的梦魇,死死缠绕着他。
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门外可能潜伏的、更大的风暴。
这一夜,在极度的惊惧和温暖被褥带来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矛盾慰藉中,魏婴睁着眼睛,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呜咽的风声,熬到了天色将明未明。
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光线艰难地透过窗棂纸的破洞,渗入这间冰冷的客舍时,他才在精疲力竭和温暖的包裹下,陷入一种半昏半睡的混沌。
……
晨光熹微,莲花坞在昨日的劫火余烬中苏醒,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散不去的硝烟味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抑。
仆役们沉默地清理着码头的狼藉,动作轻缓,不敢发出大的声响。
涵清苑内,气氛比昨夜更加凝重。
虞紫鸢端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侍女为她梳理墨发。铜镜里映出的容颜依旧冷艳,只是眼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青影。
侍女的动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触怒了这位周身散发着冰冷低气压的女主人。
昨夜强行逆转紫电灵力带来的反噬并未完全平复,后背的伤口更是隐隐作痛,每一次梳篦划过发丝的细微牵扯都让她眉心微蹙。
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昨夜那个被拎回来的、痛得小脸煞白却倔强咬着唇一声不吭的儿子,还有西苑角落里那双惊惧茫然的桃花眼……一股混杂着后怕、未消的余怒以及对儿子伤势的焦躁,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心头。
“澄心居那边,药按时送去了?”
虞紫鸢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
侍女手一抖,连忙垂首应道:“回夫人,已按府医吩咐,药汤和清粥都送去了,少主…少主都用了。”
“嗯。” 虞紫鸢淡淡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镜中那双凤眸却微微眯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掠过眼底。用了?那小子最是怕苦,肩头箭伤又深,昨夜被自己那样拎回来……她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管事服色的中年男子垂手快步走入,在屏风外躬身:“启禀夫人,云深听学那边…蓝宗主派人送来了正式文书和礼单。”
虞紫鸢的目光陡然一厉!如同冰湖乍裂,寒意四射!云深听学!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后背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却被她强行稳住。侍女手中的玉梳差点脱手。
“知道了。”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如同淬了冰,“放书房,待宗主定夺。” 语气中的不耐与厌烦几乎不加掩饰。
温氏的威胁尚在眼前,码头废墟未平,坞堡内还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烫手山芋……蓝家偏偏在这时来添乱!
管事大气不敢出,喏喏应声退下。
虞紫鸢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意与烦躁,对镜中的自己冷声道:“更衣,去议事堂。”
那声音,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澄心居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江澄靠坐在床头,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干裂。左肩厚厚的细麻布绷带下,箭伤的创口被府医留下的烈性药膏刺激着,一阵阵如同蚁噬火燎般的剧痛不断传来,折磨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烦躁地翻着摊在膝头的一卷《云梦水经注》,那些拗口的河川名称和枯燥的水文记录,此刻在疼痛的干扰下,如同天书般令人头晕目眩。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眼前总是不受控制地闪过昨夜西苑客舍里,魏婴那双被恐惧冻结的桃花眼,还有他最后死死攥着被角的样子。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阿娘昨夜那么生气,会不会……
“嘶……”肩头又是一阵钻心的抽痛,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烦躁地合上书卷,狠狠丢在一边。闷!太闷了!这屋子里的药味,这缠人的伤口,这该死的经卷,还有外面那挥之不去的硝烟味和坞堡里死气沉沉的压抑,都让他胸口憋闷得快要爆炸!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魏婴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合体的旧仆役棉袄,显得空荡荡的。小脸上昨夜沾染的污垢似乎被胡乱擦拭过,露出一点原本的肤色,却更显得苍白憔悴。
他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脑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带着浓重的怯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飞快地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靠坐床头的江澄身上。
江澄一愣,随即心头莫名地一松,又涌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他故意板起脸,粗声粗气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魏婴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得往后缩了缩,但目光触及江澄苍白的小脸和肩上厚厚的绷带时,眼中的怯意似乎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压下去了一点。他没有回答江澄的问题,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了进来,像一只警惕又好奇的小猫。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江澄丢在床脚的那卷《云梦水经注》上,又飞快地瞟了一眼江澄紧皱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
“你……痛?”
魏婴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生涩的迟疑,像刚学会说话的幼崽。他指了指江澄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