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居内,炭火烧得比之前更旺了些,暖意融融。
江澄重新被安置在矮榻上,府医小心翼翼地为他解开染血的绷带,重新清洗上药。
这一次,药膏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凉感,甫一接触红肿的创口,那灼热的刺痛感便消减了大半。府医的动作也更加轻柔。
江澄靠坐着,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悸后的苍白和疲惫,眼神有些发直,似乎还没从戒律堂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中彻底回神。
母亲那毁天灭地的一鞭,那句“江家弟子轮不到外人管教”的冰冷宣言,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浓重迟疑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魏婴小小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合身许多的棉布衣裳,湿漉漉的头发也被擦干,柔顺地贴在额角。
小脸洗干净后,露出了清秀的五官,只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旧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惊惧、不安和一种巨大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低着头,两只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惊弓之鸟。
虞紫鸢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门口。她并未进来,只是冷冷地斜倚在门框上,双臂环抱,那双冰冷的凤眸如同寒潭,毫无情绪地扫过矮榻上的江澄,又极其短暂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掠过门口局促不安的魏婴。
府医刚刚为江澄敷好药,正在收拾药箱。
虞紫鸢的目光落在江澄肩头那片狰狞的红肿和刚刚敷上的药膏上。她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她突然开口,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指向江澄肩头的药膏,“颜色这么难看?气味也冲!涂上去跟烂泥似的,是想让他的疤更丑死吗?”
府医手一抖,药瓶差点脱手,连忙躬身解释:“夫人息怒,这是生肌化瘀的良药,药性虽烈,但见效……”
“拿走!” 虞紫鸢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刻薄,“看着就心烦!去库房,把南边进贡的那罐‘玉髓雪莲膏’拿来!再兑上三勺上个月新收的九瓣莲蕊蜜!省得留了疤,日后丢我江家的脸!”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刺耳,充满了斥责的意味,仿佛在嫌弃一件即将报废的物件。
说完,她看也不看屋内众人,仿佛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转身拂袖而去。
府医和侍女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玉髓雪莲膏?那可是疗伤圣品,有价无市!九瓣莲蕊蜜更是滋养经脉、祛腐生肌的顶级灵蜜!夫人竟要用这等宝物来……给少主治这皮外伤?还嫌弃留疤丢脸?
江澄也愣住了。他看着母亲离去的冰冷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肩头那“难看”的药膏,心头那点委屈和惊悸,被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所取代。
府医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去取那珍贵的药膏和灵蜜。
很快,府医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的玉盒和一个精致小巧的琉璃罐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里面是半盒凝脂般细腻洁白、散发着清冽寒气的膏体。又打开琉璃罐,用玉匙舀出三勺色泽金黄剔透、如同流动琥珀、散发着浓郁清甜莲香的粘稠蜜汁,仔细地拌入那雪白的膏体之中。
一股奇异的、融合了雪莲清冽和莲蜜甘醇的馥郁香气,瞬间在澄心居内弥漫开来,压过了之前的药味,令人精神一振。
府医用干净的玉片,挑取了一小团混合好的、如同上等脂玉般莹润的药膏,极其轻柔地涂抹在江澄肩头的创口上。
“唔……”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温润之感瞬间包裹了伤口!如同最温柔的泉水浸润着灼痛之处!那霸道的刺痛和火燎感瞬间被抚平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适的、暖洋洋的滋养感!
江澄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紧皱的小眉头都舒展了开来。
他下意识地转头,想看看这神奇药膏的样子,目光却正好对上了依旧站在门口、仿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魏婴。
魏婴依旧绞着衣角,低着头,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他似乎被那奇异的香气吸引,又或许是感知到了江澄的目光,他极其缓慢地、怯生生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魏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惧和不安,如同受惊的小鹿。但在对上江澄看过来的目光时,那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看着江澄肩头那莹润的药膏,看着江澄明显放松下来的小脸,看着对方因为舒适而微微眯起的眼睛……
或许是那馥郁的莲香太过温暖,或许是江澄此刻放松的神情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又或许是劫后余生带来的某种奇异的冲动……
魏婴苍白的小脸上,极其突兀地、小心翼翼地,绽开了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带着点讨好,带着点笨拙的亲近,如同初春枝头怯生生探出的第一朵花苞。
他看着江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阿澄……你最好看……”
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安慰。
江澄正享受着肩头那沁人心脾的清凉舒适,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又对上魏婴那傻乎乎的笑容,整个人瞬间呆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猛地冲上脸颊!
“你……你胡说什么!”
他猛地别开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羞恼和不知所措,“谁…谁要你说我好看了!笨死了!”
他慌乱地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下意识地想挥手赶人,却忘了自己肩头刚上好药!
“哎哟!” 动作牵动伤口,虽然不再剧痛,但拉扯感依旧让他痛呼出声,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慌乱中,他那只没受伤的手胡乱地在矮榻边摸索着,不知怎的就碰到了府医放在一旁、盛着剩余雪莲膏和莲蜜混合药膏的白玉小碗!
“啪嗒!”
玉碗被他的胳膊肘扫落在地!
莹白如玉、散发着清冽莲香的珍贵药膏,瞬间糊了江澄一脸!从额头到下巴,沾满了黏腻腻、凉丝丝的白色膏体!连睫毛上都挂着几滴!
江澄:“……”
他顶着一脸价值连城的“烂泥”,整个人僵在原地,乌黑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砸懵了。
府医和侍女:“……”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瞬间变成“雪人”的少主,石化当场。
门口的魏婴:“……”
他看着江澄那滑稽又狼狈的样子,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先是惊愕地睁大,随即,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的笑意,无法抑制地从眼底深处漾起。
他连忙低下头,用小手死死捂住了嘴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极其轻微地耸动起来。
澄心居内,馥郁的莲香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带着点狼狈和傻气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