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阴冷仿佛被那个温热的莲蓉包短暂地驱散过,又在油纸被揉皱、最后一点甜香被冰冷的空气吞噬后,重新无声地笼罩下来。
昏黄的烛火在厚重的阴影中摇曳,将跪在青石砖上的两个小小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魏婴蜷缩在绣着紫莲纹的厚软垫上——那垫子不知何时出现的,此刻成了冰冷祠堂里唯一的慰藉。
他小脸上泪痕和油渍交错,脏得像只花猫,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之前的恐惧和绝望已淡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疲惫和茫然。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着莲蓉碎屑的指尖,又看看身旁同样跪着、却明显心不在焉、皱着眉头的江澄。
祠堂里太静了,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哔剥声,静得让人心头发慌。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坠树、虞紫鸢冰冷的杀意、脖颈残留的剧痛……如同阴冷的潮水,在死寂中再次悄然漫上心头。
魏婴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又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带着湿意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祠堂高窗外灌了进来!烛火猛地一阵剧烈摇曳,光影疯狂晃动,角落里深重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呜……”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女子幽怨啜泣的声音,飘飘渺渺,仿佛从极远处的水底传来,又像是贴着人的耳廓响起!
魏婴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他瞬间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小小的身体像被冻住般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
记忆中那些关于黑暗、关于冰冷水域、关于无法挣脱的绝望和未知恐怖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堤坝!
“鬼……鬼……”
他牙齿咯咯作响,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下意识地、不顾一切地朝着江澄的方向猛地扑了过去!
小小的身体如同受惊的雏鸟,死死地抱住了江澄的胳膊,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衣襟里,整个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你干什么?!”
江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胳膊被勒得生疼,下意识地就想推开他,“放开!脏死了!”
可魏婴抱得死紧,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带着巨大的恐惧力量。
“鬼……有鬼……” 魏婴的声音闷在江澄的衣襟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断断续续地呜咽,“水……水里有东西……在哭……抓脚……”
江澄挣扎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死死扒在自己身上、抖成一团的魏婴,感受着那透过衣料传来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
祠堂里除了烛火摇曳,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这小子,又在发什么疯?
一丝恶作剧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江澄被祠堂沉闷压抑了太久的心头倏地亮起。
他眼珠转了转,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阴森森的意味,凑到魏婴耳边:
“哦……你说那个啊……” 他模仿着说书先生讲鬼故事的语气,“那是镜湖里的水鬼……穿着红衣服,头发长长的,遮着脸……最喜欢在晚上,找不听话的小孩……”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感受着怀里的小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抖得更厉害了。
江澄心中升起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快意,继续添油加醋:“她没脚……飘在水里……手冰冰凉凉的……要是被她抓到脚踝……”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感受着魏婴连呼吸都屏住了,“……就会把你拖到水底最黑最冷的地方……永远……永远也上不来……”
“哇——!!!”
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巨大恐惧的哭嚎,猛地从魏婴口中爆发出来!
他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松开了江澄,小小的身体向后弹开,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哭得浑身抽搐,上气不接下气!
“不要!不要抓我!呜呜……不要拖我下去……阿娘……阿澄……救我……”
断断续续的哭喊和绝望的哀求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荡,充满了孩童最原始的恐惧。
江澄愣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编的鬼故事,效果会如此……剧烈。看着魏婴蜷缩在角落、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样子,那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恐惧,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恶作剧的快意,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悔。
“喂!别哭了!” 江澄没好气地低吼,“假的!我骗你的!哪有什么水鬼!”
可魏婴仿佛陷入了巨大的恐惧漩涡,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依旧哭得声嘶力竭,小小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
“闭嘴!吵死了!” 江澄被他哭得心烦意乱,想上前又嫌他脏,只能烦躁地在原地踱了两步。
看着魏婴那副快要哭晕过去的样子,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这小子不是最怕水鬼吗?那……
“喂!” 江澄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你听着!就算……就算真有水鬼!那也不是最可怕的!”
魏婴的哭声似乎微弱了一瞬,埋在膝盖里的脑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江澄抓住这瞬间的停顿,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试图掌控局面的急切:“我告诉你!水鬼有什么好怕的?它们……它们就是被困在水底的可怜虫!又冷又饿!连太阳都见不到!比我们还惨!”
魏婴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但小小的身体依旧蜷缩着,肩膀耸动。
江澄见状,心中一定,继续他的“理论”,声音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图安抚的意味:
“它们抓人,就是想找个替死鬼!好让自己能离开那个又黑又冷的鬼地方!要是……要是我们帮它们超度了!让它们能去投胎!不用再当孤魂野鬼了!它们就不会害人了!还会……还会感谢我们呢!”
“超……超度?”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怯生生的、如同刚学会说话般生涩的声音,从魏婴膝盖间闷闷地传了出来。
“对!” 江澄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语气更加笃定,带着点小得意,“就是超度!画符!烧纸钱!念经!让它们安安心心地去投胎!去个好人家!这样它们就解脱了!再也不用泡在冰冷的水里了!”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仿佛真的找到了解决水鬼问题的终极方案。
祠堂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剩下魏婴细微的抽噎声。
许久,魏婴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从膝盖里抬起了小半张脸。泪眼婆娑的桃花眼红肿得像桃子,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他看着江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求证:
“真……真的吗?”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帮它们……它们就不冷了……不饿了……就不抓人了?”
那眼神里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希冀,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江澄一下。
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含糊地应道:“……大概……是吧!反正……总比被它们抓走强!”
魏婴呆呆地看着江澄别开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泪痕和莲蓉碎屑的小手。
祠堂昏黄的烛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他似乎在努力消化着江澄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荒谬却又莫名充满希望的“超度论”。
恐惧的潮水似乎在缓缓退去,另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巨大责任感和一丝微弱勇气的情绪,如同初生的藤蔓,悄然攀上了他小小的心房。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脸,蹭得小脸更花了。那双红肿的桃花眼里,巨大的茫然被一种近乎执拗的决心所取代。
他挣扎着,用跪得发麻的膝盖撑起身体,朝着江澄的方向,极其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带着神棍雏形的“宏愿”:
“那……那我们……去超度它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