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莲花坞临水的渡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白日里船只往来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冰冷的湖水拍打着木桩的单调声响,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几盏挂在栈桥尽头的防风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着昏黄微弱的光,勉强照亮一小片水面,更衬得远处的水域幽深漆黑,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两个小小的身影,如同做贼般,贴着坞墙根下的阴影,蹑手蹑脚地溜到了渡口栈桥的边缘。
江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里面装满了从库房“借”来的厚厚黄表纸和几支秃了毛的旧笔。
魏婴则宝贝似的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粘稠的、散发着淡淡腥气的朱砂——那是他白天趁厨房管事不注意,偷偷刮下来的公鸡冠子血混着灶膛灰调的。
“快点!” 江澄压低声音催促,警惕地四下张望。
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心头那点因魏婴的“宏愿”而燃起的、带着点荒诞的豪情壮志,在渡口这片冰冷的黑暗中,似乎也凉了半截。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大半夜陪这小子来发疯。
魏婴却显得异常专注和……虔诚。他将豁口碗小心地放在栈桥的木板上,又接过江澄递来的厚厚一叠黄表纸。
他拿起一支秃笔,蘸饱了暗红色的朱砂,然后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在黄纸上画了起来。
他画的根本不是什么正统的符箓!
那歪歪扭扭的线条,有的像扭曲的蚯蚓,有的像胡乱缠绕的毛线团,有的甚至像几个手拉手的、不成人形的小人!
与其说是符,不如说是稚童信手的涂鸦,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和一种近乎原始的表达欲。
“你画的什么鬼东西?”
江澄凑过去一看,嫌弃地皱紧了眉头,“这能超度水鬼?别把水鬼笑活了!”
魏婴却充耳不闻,小脸上满是严肃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他画完一张,小心翼翼地拿起,对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似乎颇为满意,然后郑重其事地将它贴在了栈桥旁边一根湿漉漉的木桩上。
接着,他又拿起一张新的黄纸,继续埋头画他那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江澄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再看看木桩上那张在夜风中微微飘动的、滑稽的“符箓”,心头那点烦躁和怀疑,竟奇异地被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取代了。
算了……来都来了……陪这小子疯到底吧!
他也拿起一支笔,蘸了朱砂。虽然他也看不懂魏婴画的什么,但总觉得自己画的应该更“正规”一些。
他努力回忆着偶尔在父亲书房里瞥见过的符箓图样,依葫芦画瓢地描摹起来——结果画出来的线条同样僵硬扭曲,七拐八扭,比魏婴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小小的身影,就这样趴在冰冷的栈桥木板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全神贯注地画着一张张在他们眼中无比神圣、在旁人看来却无比可笑的“超度符”。
一张、两张、三张……
歪歪扭扭的朱砂符箓被他们小心翼翼地贴在渡口湿冷的木桩上、系缆绳的石墩上、甚至栈桥腐朽的木板上。
暗红色的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流淌的血迹,在夜风中无声地招展,给这寂静的渡口平添了几分诡异又荒诞的气息。
夜越来越深,寒气愈发刺骨。
江澄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指,看着身边依旧画得无比投入、小脸被冻得发青却眼睛发亮的魏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喂……画多少了?够了吧?” 江澄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意。
魏婴抬起头,看了看栈桥上、木桩上密密麻麻贴着的“符箓”,又看了看远处那片幽深得令人心悸的水域,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他总觉得……还不够。那些冰冷黑暗的水底,一定还有很多很多又冷又饿、等着被超度的“可怜虫”。
就在这时——
“呜哇——娘——!!”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孩童哭嚎,如同钢针般猛地刺破了渡口的死寂!
紧接着是妇人惊恐的尖叫和男人粗重的怒吼!
“我的儿——!”
“水里有东西!抓住他了!!”
“快来人啊——!!”
栈桥尽头那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剧烈晃动起来!光影摇曳中,只见靠近深水区的栈桥边缘,一个穿着碎花袄子、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娃,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在了水面上!一只苍白浮肿、长着滑腻青苔的手,正死死地抓着她的脚踝,将她往漆黑的水里拖拽!
水面剧烈地翻腾着,隐约可见一个披散着黑色长发的、模糊扭曲的身影!
岸上,女娃的父母目眦欲裂,妇人哭喊着扑过去想抓住女儿的手,却被那巨大的拖拽力带得也向前扑倒!男人怒吼着抽出腰间的柴刀,却怕伤到女儿,急得团团转!
水鬼拉替身!
江澄和魏婴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惊呆了!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白天那随口编造的鬼故事,此刻竟在眼前活生生上演!
“阿澄!” 魏婴猛地回过神,小脸煞白,眼中却爆发出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他指着栈桥上那些随风飘动的、歪歪扭扭的朱砂符箓,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
“符!快!用符!超度它!快啊——!!!”
江澄被他凄厉的声音惊醒!恐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压过!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些“鬼画符”到底有没有用,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
他猛地抓起身边一大把刚刚画好、还带着朱砂湿气的黄表符纸!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翻腾挣扎的水域,狠狠扔了过去!
“滚开——!!!”
与此同时,魏婴也抓起一把符纸,不管不顾地朝着水面撒去!小脸上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呼啦啦——!
数十张歪歪扭扭、画着谁也看不懂符号的黄色符纸,如同纷飞的枯叶,被夜风裹挟着,飘飘荡荡,朝着那水鬼拖拽女娃的漆黑水面,纷纷扬扬地落下!
奇迹……或者说,是某种无法解释的巧合,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其中几张符纸,恰好被风卷着,不偏不倚地贴在了那水鬼露出水面的、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上!还有几张,飘飘悠悠地盖在了那只死死抓着女娃脚踝的、苍白浮肿的手臂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的声响!
那几张符纸接触水鬼身体的瞬间,暗红的朱砂线条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点燃,骤然亮起极其微弱、却无比刺目的红光!如同烧红的烙铁!
“嗬——!!!”
一声非人的、充满了巨大痛苦和惊惧的嘶嚎,猛地从水底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如同金属刮擦,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
抓住女娃脚踝的苍白手臂如同被火燎到般猛地一缩!那巨大的拖拽力瞬间消失!
“噗通!” 小女娃失去了拉力,重重摔回栈桥边缘,被扑上来的父母死死抱住,哭得撕心裂肺!
水面剧烈地翻腾了一下,那个模糊扭曲的身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充满怨毒的尖啸,猛地沉入漆黑的水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圈圈迅速扩散的涟漪和几缕被符纸灼烧后、散发着焦糊恶臭的黑色发丝,缓缓浮上水面。
渡口死寂了一瞬。
随即,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喧嚣!
女娃的父母抱着孩子嚎啕大哭,周围被惊动赶来的船工和坞堡巡夜弟子举着火把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情况。
火光照亮了栈桥边缘,也照亮了那些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贴在木桩和木板上的、歪歪扭扭的朱砂符箓。
“是符!是神仙显灵了!”
“是那些符纸!是它们赶跑了水鬼!救了我家囡囡!” 那妇人抱着惊魂未定的女儿,指着那些符箓,哭喊着,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感激和虔诚。
“天爷!这么多符!谁画的?”
“看!是少主!还有那个……魏小公子!”
火光和目光瞬间聚焦在还趴在栈桥边缘、保持着扔符姿势的两个小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