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渐褪,新桃初绽。
年关的喧嚣余韵犹在,转眼又到了上元佳节。
这是云梦泽一年中最热闹、最富生机的日子,驱散了冬日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
莲花坞也早早张灯结彩。回廊下挂满了精巧的莲花灯,映照着结冰的湖面,碎金摇曳。
仆从们脸上带着节日的喜气,空气中弥漫着甜糯的汤圆香和爆竹燃尽后的硝烟味。
然而,这份喜庆之下,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暗流。
自那夜魏婴醉酒画印、虞夫人震怒将其丢入冰窖“醒酒”后,一种无形的隔阂便在双杰之间悄然滋生。
江澄手腕上的紫电双镯依旧温顺流转,传递着魏婴的气息,但每当目光触及,总会让他想起那晚袖口的狼藉、阿娘冰冷的斥责,以及魏婴被拖走时蜷缩的身影,心头便是一阵烦躁的憋闷。
魏婴在冰窖里冻了一夜,次日被放出来时小脸青白,蔫头耷脑,后背的伤似乎也因寒气侵扰隐隐作痛。
他不敢看江澄,更不敢看虞夫人那双淬冰的凤眸,只默默缩在角落,像只闯了大祸后自知理亏、夹着尾巴的小狗。
那醉后的痴态与“盖章”的狂言,在他清醒后只剩下无尽的羞耻和惶恐。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件被他“玷污”的紫色云锦中衣,竟被洗净后,重新出现在了江澄的衣箱里!
只是原本袖口那片深褐污渍和酱汁狂纹的位置,赫然被一种繁复、狂放、充满野性力量感的紫色云纹所覆盖!
那云纹针脚细密均匀,用的是最上等的天蚕紫线,在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独特的光泽,与他醉后涂抹的痕迹走向竟有七八分神似!
仿佛将他那荒诞的“烙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永久的方式,固定了下来!
这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魏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冰窖的寒气更甚!虞夫人…她不仅没把那“脏东西”扔掉,还…还把它绣补固定了?!
这比直接撕碎那衣服更让他感到恐惧和无所适从!虞夫人的心思,如同深渊寒潭,他半点也看不透。
江澄自然也发现了袖口的变化。他摩挲着那凸起的、带着奇异触感的紫色云纹,小脸绷得死紧,心底五味杂陈。
羞恼依旧,但看着魏婴那副畏畏缩缩、仿佛随时会被阿娘眼神凌迟的可怜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又压过了羞恼。
阿娘这举动,究竟是默许?是嘲讽?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
……
上元夜,云梦城。
十里长街,火树银花。
千盏万盏形态各异的莲灯将整个城池映照得亮如白昼,流光溢彩。护城河上飘荡着承载着祈愿的河灯,如同流淌的星河。
人潮如织,摩肩接踵,欢声笑语、商贩吆喝、丝竹管弦之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充满了太平盛世的烟火暖意。
江枫眠携家眷出行,既是应景,亦是安抚年前风波带来的阴霾。
虞紫鸢一身华贵的绛紫色锦袍,外罩银狐裘,发髻间那支九瓣莲金簪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她面容沉静,步履从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然气场,如同巡视领地的女王。
江厌离温婉地跟在父母身侧,时不时被精巧的灯饰吸引目光。江澄和魏婴则跟在稍后。
江澄努力维持着少主的仪态,小脸紧绷,目不斜视,但那紫色云纹的袖口在璀璨灯火下异常显眼,让他浑身不自在。
魏婴则像只受惊的兔子,紧紧跟在江澄身后半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璀璨的灯火落在他眼中,却激不起半分波澜,只有对身侧虞夫人那无形威压的深深恐惧,以及对袖口那“罪证”的惶惶不安。
腕间的紫电双镯微微发热,传递着彼此同样紧绷的心绪。
“阿澄,你看那个走马灯!画的是不是我们云梦的渔舟唱晚?”
江厌离温柔的声音传来,试图缓和气氛,指向一处精美的灯架。
江澄顺着姐姐指的方向望去,刚要点头,眼角余光却瞥见身侧的魏婴,正仰着小脸,怔怔地望着不远处一盏巨大的、用无数粉白莲花瓣叠成的宝塔灯。那灯流光溢彩,花瓣仿佛在缓缓旋转,美得不似人间凡物。
魏婴的桃花眼里映着灯火,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纯粹的、孩童般的惊艳和向往,甚至暂时忘记了恐惧,小嘴微微张开,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真好看…”
那瞬间被灯火点亮的侧脸,褪去了平日的跳脱或惶恐,竟有种令人心折的干净与生动。
江澄心头莫名一动,刚要开口说“喜欢就多看会儿”,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虞紫鸢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凤眸微眯,正冷冷地、带着审视地扫过魏婴那望着花灯、略显痴迷的侧脸,以及…他因仰头而微微敞开的衣领下,隐约可见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后背伤痕。
魏婴如同被毒蛇盯上,浑身一僵,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惊恐地低下头,缩回江澄身后,再不敢看那花灯一眼。
江澄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也被突如其来的烦闷取代。他抿紧唇,别开脸,不再看那盏花灯。
“热闹也看够了,厌离随我去前面茶楼歇脚。” 虞紫鸢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江澄,魏婴,你们自行去逛,戌时三刻,渡口画舫汇合。莫要惹事。”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驱逐和分割。
江厌离担忧地看了两个弟弟一眼,终究没说什么,顺从地跟上母亲。
江澄和魏婴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和姐姐的身影很快被人潮吞没。
周围依旧喧嚣热闹,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降至冰点。一种无形的、名为“隔阂”的墙,在璀璨的灯火下悄然筑起。
“走吧。” 江澄的声音硬邦邦的,率先迈步,朝着人流稍少的城西渡口方向走去。
他不想待在原地被人围观袖口的云纹,更不想看魏婴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魏婴沉默地跟上,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再不敢对任何灯火投去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