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泉之声

第5章 清泉之声

窗外，庭院里石灯笼的光晕将飘落的雪花染成暖金色，又在青苔石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

艺廊餐厅内，方才因音乐共鸣而点燃的短暂热切，随着权志龙指尖敲击的最后一个余韵消散，重新沉淀下来。

桌上的菜肴已凉，侍者悄无声息地撤走了大部分餐盘，换上了温热的茶饮。细长的骨瓷茶杯里，琥珀色的茶汤氤氲着清雅的香气。

权志龙端起茶杯，指腹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目光落在对面宋漪沉静的侧脸上。灯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她正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杯中袅袅升起的水汽，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琥珀色眼眸里可能流转的情绪。方才讨论爵士乐时她眼中跳跃的微光已然隐去，又恢复了那种山涧清泉般的澄澈与疏离。

他忽然想打破这份沉静，想听听清泉之下还流淌着怎样的声音。不再局限于音乐，而是更广阔的领域。

“除了写作和音乐，你平时还会关注些什么吗？比如……”他放下茶杯，陶瓷底座与大理石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斟酌着用词，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用英语问道，“嗯，最近有什么让你觉得有趣的现象吗？” 他避开了深奥的艺术文学，也绕开了可能敏感的娱乐八卦，选了一个足够开放又贴近生活的话题。

“有趣的现象……”宋漪指尖无意识地沿着光滑的杯沿轻轻摩挲了一圈，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泠，像玉石投入泉水，“最近在关注一种……‘电子失语症’？” 她微微歪了下头，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表达，最终选择了这个略带学术意味但核心直白的词。

权志龙眉梢微挑，显然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又新鲜，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了些，做出倾听的姿态，目光带着点新奇。

“就是……当人们面对面时，表达反而变得匮乏、笨拙，甚至尴尬。所有细腻的情感、复杂的思想，似乎都更习惯也更容易通过手机屏幕、通过表情包、通过预设的快捷短语来传递，” 宋漪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动作从容，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批判，只有一种冷静的观察，“好像离开了那些闪烁的光标和虚拟的对话框，真实的嘴唇和舌头就变得沉重，真实的语言就失去了魔力。这是一种……很有趣的集体无意识退化。” 她用了“退化”这个词，但语调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权志龙听得有些入神，他想起自己，也想起周围无数的人。在舞台上，他能用歌词和表演点燃万人情绪；在社交网络上，他能用一张照片、一行文字引发海啸。可有时，在真正需要表达内心复杂感受的私密时刻，对着最亲近的人，那些精心雕琢的词句反而哽在喉咙里，最终可能只化作一个表情符号，或者一句“挺好的”。

这种他们习以为常甚至依赖的状态，在宋漪眼里，竟成了一种值得玩味的‘病症’。

他看着宋漪那双清澈的、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幽微的琥珀色眼眸，忽然觉得她不仅仅是安静，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站在喧嚣之外，洞悉着这个时代的症候。

“确实……”权志龙缓缓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思考一段无声的旋律，“有时候，对着屏幕能说很多话，甚至很深刻的话。但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 他耸了耸肩，露出一个带着点自嘲和无奈的、极其真实的笑容，“反而会卡壳。好像，面对面交流反而需要更大的勇气？” 他抛出了自己的困惑，带着一种寻求共鸣的坦诚。

宋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他那点自嘲的笑意，和眼底流露出的真实困惑，让她清冷的眼底似乎又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她放下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停留。

“或许，勇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即时反馈的消失，”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带着清晰的回响，话落又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精确的语言，“屏幕上，我们有时间斟酌词句，修改，甚至撤回。我们可以精心选择表情包来替代难以言说的情绪。但面对面，语言出口即成定局，表情和反应都暴露在对方的凝视之下，无可修饰，无可撤回。这种，赤裸的即时性，让习惯了缓冲和修饰的现代人，感到了不安。” 她的话语犀利，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现象下隐藏的、关乎人性弱点的内核。

权志龙一怔，宋漪那双清泉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炫耀学识的意味，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对现象的剖析兴趣。她不只是观察现象，她在解构人性。

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全新的、更深层次的认真：“所以，在你看来，这是时代病？还是……人性固有的弱点在新技术下的放大？”

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雪片在昏黄的光晕里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宋漪的目光也投向那片纷飞的白，片刻后才转回权志龙写满探究的脸上。

“或许兼而有之，”她给出了一个开放性的答案，唇角似乎又浮现出那点清浅如风的弧度，“技术放大了便捷，也放大了惰性和恐惧。但人性……总有它坚韧和自省的一面。”

她没有给出悲观的定论，只是留有余地。话题到此，恰到好处地画上了一个充满余韵的句点。

侍者适时上前，询问是否需要甜品。权志龙看向宋漪，宋漪轻轻摇头：“谢谢，不用了。” 权志龙也示意结账。

账单很快送来。权志龙自然地拿出卡夹，动作流畅。宋漪没有争抢，只是在他签单时，再次看向窗外。庭院里的青苔石已经完全被一层薄雪覆盖，石灯笼的光在雪幕中晕染开一片朦胧温暖的光域。这场始于“朋友小聚”的晚餐，在雪夜的寂静中走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