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的晨光，并不比昨日的午后更温暖。贺星昀捏着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检查报告单，再次站在了泌尿外科候诊区。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一如既往地霸道，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冰冷嘲讽。他几乎一夜未眠，眼底的青黑更深重了几分，下巴的胡茬也冒了出来，整个人透着一股颓丧又紧绷的戾气。
昨天那场堪称“社死”的初诊，连同病历本上那八个烧红的字——“接触史不明，高度存疑”——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身体的隐痛还在持续，尿急尿痛的折磨并未因为一夜的辗转反侧而减轻分毫，反而在愤怒和屈辱的发酵下，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他刻意避开了昨天坐过的位置，找了个最角落、光线最暗的铁椅坐下。背脊依旧被冰冷的金属硌着，但他已感觉不到那点寒意。胸腔里燃烧的是一团火，一团被误解、被羞辱、被强行扣上莫须有罪名的邪火。他死死盯着手里的报告单，目光几乎要将纸页烧穿。
昨晚拿到报告后，他第一时间就翻到了那张“性传播疾病筛查”的结果单。每一项后面都清晰地打印着“阴性”。那一刻，他心头涌上的不是释然，而是更加汹涌的愤怒。看！他没有！他清清白白！那个姓黄的女医生，凭什么用那种冰冷的、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他？凭什么在病历上写下那种污蔑性的字眼？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今天，他不仅要得到一个解释，更要那个高高在上的黄主任，亲口收回那该死的“存疑”！
“请贺星昀到三号诊室复诊！贺星昀，请到三号诊室！”
冰冷的机械女声再次响起。贺星昀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过大，带得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引得旁边几个等候的男人侧目。他毫不在意，甚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挺直了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向那扇仿佛通往审判之地的门。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三号诊室的门。
室内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明亮的灯光，浓郁的消毒水味，冰冷的器械，巨大的人体解剖图。黄超依旧坐在宽大的诊桌后，穿着同样一丝不苟的白大褂，鼻梁上架着那副反射着冷光的无框眼镜。她正在低头看一份病历，神情专注而平静。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深琥珀色的瞳孔透过镜片，平静地看向门口带着一身煞气走进来的贺星昀。
贺星昀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迎了上去，没有丝毫闪避。他径直走到诊桌前，没有坐下，而是“啪”的一声，将手里那叠检查报告单重重拍在桌面上。
“结果出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的嘶哑，“黄医生，请你看清楚！”
黄超的目光从贺星昀紧绷而愤怒的脸上移开，落在那叠散开的报告单上。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平静。她伸出干净、没有戴手套的手指（这让贺星昀莫名地松了口气，又随即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恼怒），精准地抽出了最上面那张——正是那张“性传播疾病筛查”报告。
她的视线快速扫过报告单上那一排排清晰的“阴性”结果。睫毛在镜片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
诊室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纸张被翻动的细微声响。
贺星昀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随时要扑出去的困兽。他在等，等她的反应，等她的道歉，等她说出那句“对不起，是我判断失误”。
黄超放下了那张报告单，又拿起旁边的尿常规报告。上面清晰地显示着：白细胞（+++），红细胞（+），亚硝酸盐（+）——典型的尿路感染指标。接着是血常规，显示白细胞总数和中性粒细胞比例轻度升高，提示体内存在炎症反应。前列腺液常规和B超报告则相对正常。
她看得很快，却很仔细。每一份报告停留的时间都恰到好处，像是在脑中迅速整合着信息。
终于，她放下了最后一张报告单。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贺星昀脸上。那目光依旧平静，但贺星昀却敏锐地感觉到，那层冰封般的漠然似乎……淡了一点点？或者只是他的错觉？
“贺先生，”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清晰平稳的调子，听不出太多情绪，“根据检查结果，可以明确排除性传播疾病感染。” 她顿了一下，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道歉。“尿常规和血常规结果，支持急性泌尿系统感染的诊断，考虑为急性膀胱炎或尿道炎可能性大。”
贺星昀的心猛地一沉。没有道歉！甚至连一句“之前的怀疑可能不准确”都没有！她就这样轻飘飘地“排除”了？仿佛那场让他如坐针毡、尊严扫地的怀疑从未发生过？
“所以呢？”贺星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点燃的尖锐，“所以黄医生，你昨天病历上写的‘接触史不明，高度存疑’，是什么意思？！就凭我紧张？就凭我解皮带扣不熟练？！”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了一整天的怒火和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黄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沉稳，但面对贺星昀如此激烈的质问，她显然无法再完全保持之前的平静无波。
“贺先生，请冷静。”她的声音沉了一分，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意味，但职业性的框架感依然存在，“诊断是一个动态过程。在缺乏实验室证据支持的情况下，基于患者主诉、体征和行为表现进行综合分析和风险排除，是必要的医疗程序。你当时的反应，包括对检查的极度抗拒和肢体上的异常反应，确实会增加医生对某些可能性的考量。”
“考量？”贺星昀怒极反笑，他猛地抓起桌上那本病历本，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几行字，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这叫考量？这他妈叫污蔑！黄医生，我是个设计师！我每天加班熬夜画图，忙起来水都顾不上喝！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我去哪里搞什么‘接触史不明’？！就因为我紧张？因为我没在男科女医生面前脱过裤子？！”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眼圈微微发红，那不仅仅是愤怒，还有被深深刺伤后的委屈和难堪。“你知道我昨天看到这几个字是什么感觉吗？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扔在街上！我是个病人！我只是来看病！不是来受审的！不是来让你用那种看脏东西的眼神打量的！”
黄超沉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得浑身发抖、眼圈发红的年轻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受伤。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意外？是审视？还是……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歉意？
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贺星昀粗重的喘息声和黄超沉默的注视交织在一起。
几秒钟后，黄超微微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也似乎……软化了一丝那坚硬的职业外壳。
“贺先生，”她再次开口，目光直视着贺星昀愤怒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认真，“我为我昨天的表述可能给你带来的困扰和不适，表示歉意。” “可能”？贺星昀的眉头狠狠拧起，但黄超的话还在继续，“医生在书写病历时，需要客观记录观察到的疑点，这关乎后续诊疗方向的判断。但措辞的严谨性和对患者感受的考虑，是我需要反思的地方。”
她没有说“我错了”，也没有收回“存疑”那两个字，但这一句“表示歉意”和“需要反思”，对于一贯冷静自持、权威感十足的黄超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贺星昀满腔的怒火像被戳破了一个口子，那股拼命支撑着他的戾气瞬间泄掉了一半。他依旧愤怒，依旧觉得委屈，但对方这句带着专业克制却又承认了“不适”的道歉，让他积蓄了一整天的爆发力突然失去了目标，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得他更加难受。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瞪着黄超，胸口剧烈起伏。
黄超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她很快恢复了那种主导诊疗的节奏，目光转向电脑屏幕。
“结合你的症状和检查结果，急性泌尿系统感染诊断明确。诱因与你长期熬夜、久坐、饮水过少的生活习惯高度相关。疲劳和免疫力下降是重要诱因。”她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着，调出电子处方系统，“现在给你开药。”
她的语气已经彻底恢复了专业和平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道歉和情绪波动从未发生。
“口服抗生素，喹诺酮类，疗程一周。配合清热通淋的中成药辅助治疗，缓解尿路刺激症状。”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屏幕的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另外，生活上必须严格调整：大量饮水，每天至少2000毫升以上，冲刷尿道。绝对禁止饮酒、辛辣刺激食物。避免久坐，每小时起来活动几分钟。保证充足睡眠，最迟十一点前必须休息。”
她的指令清晰、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开药的过程行云流水，显然对这类常见病驾轻就熟。
“药房缴费取药。严格按照医嘱服用，一周后症状应该会明显缓解。如果服药三天后症状无改善或加重，随时复诊。”她打印出处方单，推到贺星昀面前。
贺星昀看着那张小小的处方单，又看看眼前已经彻底进入“看病模式”、眼神恢复冷静疏离的黄超。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荒谬感席卷了他。他像一只被斗败的公鸡，满腔的怒火和委屈无处发泄，最终只能化为一声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自嘲的冷哼。
他一把抓过处方单，看也没看，胡乱塞进口袋。然后，他再次拿起那本病历本，目光死死地盯住黄超。
“黄医生，”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这病历，我能拿走吗？”
黄超抬眼看他，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的一切争执都只是诊疗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可以。这是你的个人医疗记录。”她公事公办地回答。
贺星昀不再看她，将那本病历本用力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它。他转过身，没有说再见，甚至没有再看黄超一眼，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这一次，诊室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没有发出“砰”的巨响，却比任何声音都更沉重。
他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仰着头，闭上眼，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心灰意冷，充斥着他的胸腔。身体的疼痛还在持续，但更深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虚脱感。
他赢了？证明了清白？可为什么感觉比昨天更累？更憋屈？那个女人的一句轻描淡写的“表示歉意”，就像一根软绵绵的针，扎进了他鼓胀的气球里，没有爆裂的痛快，只有缓慢的、令人窒息的泄气。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眼底的阴郁。他需要一个宣泄口。他点开通讯录，手指悬在几个好友的名字上，却迟迟按不下去。怎么说？说他去看男科被女医生怀疑性病？说他像个傻子一样在诊室里因为解不开皮带扣差点走光？说他像个泼妇一样对着医生吼叫，最后只换来一句不痛不痒的“表示歉意”？
太他妈丢人了！
最终，他烦躁地关掉通讯录，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屏幕。就在这时，一条新推送的本地新闻标题跳入眼帘：
> **【突发】市一院附近发生多车连撞事故，伤亡情况不明，路段已封闭！**
贺星昀皱了皱眉，关掉了推送。他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去药房缴费拿药。刚走到缴费大厅，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下方，人潮涌动。他无意间瞥了一眼屏幕，上面滚动播放着医院通知。其中一条信息，让他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 **通知：因紧急情况，泌尿外科黄超主任医师今日（X月X日）下午及未来一周内所有门诊及预约手术暂停。具体恢复时间另行通知。已挂号患者请至服务台办理退费或改签手续。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黄超…停诊一周？
贺星昀愣愣地看着那行字，大脑一片空白。刚才在诊室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感，此刻突然被一种更加强烈的、荒谬的愤怒所取代！
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尴尬、最憋屈、最愤怒的两次就诊！他被她怀疑、被她审视、被她用冰冷的文字“记录在案”！他好不容易熬到复诊，憋着一肚子火去讨说法，结果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和一张药方！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这操蛋的一切，还没想好下次怎么面对她（虽然他心里一万个不想再见到她），她就这么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停诊了？！
就像一出荒诞剧，主角满腔愤懑地冲上舞台，却发现对手已经谢幕离场，只留下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聚光灯下。
“紧急情况”？多车连撞？那条新闻……难道……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但立刻被更汹涌的荒谬感和无处着力的愤怒淹没。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处方单和那本仿佛带着灼热温度的病历本，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身体的疼痛，心头的憋闷，还有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缠住。
黄超。这个名字连同她那双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琥珀色眼睛，还有那本病历上冰冷的字迹，此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讽刺的问号，悬在他的头顶。
一周？她躲起来了？还是真的出了事？
贺星昀站在喧嚣的缴费大厅里，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电子叫号声，他却感觉像被遗弃在冰冷的孤岛。
他需要药，他身体的痛苦需要缓解。但此刻，他更想对着什么狠狠砸上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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