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星昀捏着那盒刚取到的、带着药房特有凉意的抗生素，站在市一院门口喧嚣的人行道上。初春的风带着料峭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憋闷。身体的不适在药物的心理暗示下似乎轻了一点点，但那份被强压下去的屈辱感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却像沉在胃里的石头。
他掏出手机，再次点开那条本地新闻推送。车祸现场的照片触目惊心，扭曲的金属，闪烁的警灯，还有被抬上担架模糊的人影……“紧急情况”四个字，像冰冷的针，刺了一下他烦躁的心绪。他烦躁地锁屏，把手机揣回兜里。管她呢，停诊一周更好，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那间诊室，再看见那个姓黄的女人！
手机却在这时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总监”两个字。
贺星昀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情绪压下去，划开接听：“喂，老大？”
“星昀！在哪儿呢？赶紧回公司！”总监王海的声音带着一种火烧眉毛的急切，“来了个大单！特别急！客户指定要最好的设计师，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现在？”贺星昀皱眉，他刚看完病，身体还难受着呢，“老大，我上午请假了，不太舒服……”
“知道你上午请假！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赶紧的！”王海不容分说地打断他，“客户背景硬，要求高，还特别急！点名要‘筑梦’的高端定制！点名要你！人家下午就要碰方案！别墨迹了，打车回来，车费报销！快点！” 电话啪地挂断了，只剩下一串忙音。
贺星昀捏着手机，对着空气无声地骂了一句。身体的不适加上心情的恶劣，让他对任何工作都提不起兴趣。但“筑梦”是公司最高端的定制线，提成丰厚，王海把这种单子派给他，某种程度上也是信任。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拦了辆出租车。
回到“创界设计”，贺星昀刚推开自己小隔间的玻璃门，王海就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快快快！资料！”王海把一叠打印好的文件塞到他手里，“客户姓黄，女士。新买的‘云栖苑’大平层！精装交付的，但她对硬装布局和软装都不满意，要全部敲掉重来！要求现代简约，但质感必须顶级，智能化程度要高，还要兼顾未来育儿空间……最重要的是，急！非常急！她刚拿到房，下周就要动工！要求我们全程优先处理！”
贺星昀一边听着王海连珠炮似的介绍，一边快速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客户姓名：黄超。联系电话：138xxxxxxxx。联系地址：云栖苑X栋X单元XXX室。
黄超？！
贺星昀翻页的手指猛地顿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是她！一定是她！那个名字，那个电话号码（昨天挂号单上好像扫到过一眼，尾号很熟悉）！市一院的泌尿外科主任！那个给他扣上“接触史不明”帽子、用冰冷眼神审视他、让他经历了人生至暗时刻的女人！
世界怎么这么小？！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是荒谬？是愤怒？是冤家路窄的宿命感？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报复冲动的快意？
“星昀？发什么呆呢？”王海看他脸色变幻不定，奇怪地推了他一下，“客户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贺星昀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用力捏紧了手里的纸张，指关节泛白，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没…没什么。云栖苑，好地段。黄女士…要求是挺急的。” 他把“黄女士”三个字咬得有点重。
“可不是嘛！”王海没察觉异样，拍着他的肩膀，“所以得靠你了！客户下午两点准时到公司会议室！你赶紧准备一下，把基础方案思路理一理！这可是咱们‘筑梦’线开年第一炮，必须打响！拿下这一单，季度奖金包你满意！”
王海风风火火地走了。贺星昀独自站在隔间里，手里捏着那份印着“黄超”名字的资料，胸口剧烈起伏。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吹在发烫的脸上。
冷静！必须冷静！
她是客户。是付钱的金主。是他提升业绩和奖金的关键。私人恩怨……贺星昀咬着后槽牙，私人恩怨算个屁！在钱面前，在职业前途面前，那点憋屈算什么？他一遍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诊室里的事，就当被狗咬了！现在，他才是掌控局面的人！他是设计师！他掌握着她新家的“生杀大权”！
想到“生杀大权”四个字，一股隐秘的、带着恶意的快感，终于压过了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扯，形成一个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好啊，黄医生。真是山水有相逢。你不是高高在上，冷静自持，喜欢用笔给人“定罪”吗？现在，轮到我给你“设计”了。
下午两点差五分。
创界设计最大的会议室里，贺星昀已经准备好了电脑、投影仪，还有几份初步的概念图册。他特意换上了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衬衫，头发也仔细打理过，力图展现出最专业、最精英的一面。只是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期待？
两点整。会议室的门被前台小姐姐礼貌地推开。
“黄女士，这边请，贺设计师已经在等您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气质，只是脱下了象征权威的白大褂，换上了一身质感上乘的米白色羊绒衫和深灰色烟管裤，外搭一件剪裁利落的深咖色风衣。长发挽成一个干净利落的低髻，露出修长的脖颈。鼻梁上架着的，还是那副标志性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那双深琥珀色眼睛，在看到会议桌对面站起来的贺星昀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脚步也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
一丝极其细微的尴尬，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漾开。虽然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一直紧紧盯着她的贺星昀，精准地捕捉到了！
果然是她！而且，她也认出他了！
贺星昀心中那点隐秘的快意瞬间膨胀起来。他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迅速堆起一个无可挑剔的、热情而专业的笑容，大步迎了上去，主动伸出手：
“黄女士您好！欢迎光临创界设计！我是负责您‘云栖苑’项目的设计师，贺星昀。很高兴为您服务！” 他的声音洪亮、自信，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有力，仿佛昨天在诊室里那个窘迫、愤怒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黄超的目光落在贺星昀伸出的手上，又迅速抬起，对上他镜片后那双带着职业化笑意、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她脸上最后一丝波动也消失了，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她伸出手，指尖微凉，与贺星昀的手一触即分，力道适中，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节性。
“贺设计师，你好。”她的声音平稳依旧，听不出任何异样，“我的情况，王总监应该跟你沟通过了。时间很紧，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干脆利落，直奔主题。果然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黄医生风格。连一句“好巧”或者“我们是不是见过”之类的场面话都懒得说。贺星昀心中冷笑，面上笑容却更盛：“当然！黄女士请坐。您的需求王总已经详细传达，我也做了初步的准备。时间紧迫，效率第一，这正是我们‘筑梦’线的服务宗旨。”
两人在会议桌两边坐下。气氛看似专业而融洽，但无形的暗流却在空气中涌动。
贺星昀打开电脑，连接投影仪，调出云栖苑的原始户型图。“黄女士，这是您房子的原始结构。精装交付的硬装格局相对固定，但正如您所要求，我们可以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从空间动线分析到功能区重置，从材料选择到智能家居系统整合，语速流畅，逻辑清晰，展现出极强的专业素养。他一边讲解，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黄超的反应。
黄超听得很专注，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点着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她偶尔会打断贺星昀，提出非常具体甚至有些尖锐的问题：
“这里承重墙的位置确定不能动？我需要一个更开阔的餐厨一体空间。”
“你推荐的这款岩板，抗污耐磨系数具体是多少？有无权威机构的检测报告？”
“全屋智能系统的隐私安全如何保障？尤其是卧室和书房区域。”
“未来儿童房预留的空间，你考虑过不同成长阶段的功能转换吗？灵活性如何实现？”
她的问题一针见血，直指要害，显然提前做过功课，并且思维极其缜密。这完全符合她作为医生的职业特性——严谨、务实、追求精确和可验证性。
贺星昀一一作答，应对自如，甚至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感（尽管这对手让他恨得牙痒）。他故意在一些非关键细节上抛出几个听起来很炫酷但实现起来相对繁琐的方案选项，试探她的反应。
“比如主卧的背景墙，”贺星昀指着效果图上一个颇具艺术感的曲面设计，“我们可以采用这种特殊的微水泥工艺，配合隐藏式灯带，营造出悬浮感和独特的肌理效果，当然，工艺和造价会相对高一些……”
黄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那炫目的效果图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果断地移开，指向旁边一个更简洁利落的方案：“这个。简约，好打理。灯光效果可以用更常规的方式实现，不必追求过度设计。”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医生特有的务实和效率优先。
贺星昀心中了然。果然，她追求的是高效、实用、易于维护，花哨的、需要精心伺候的设计在她这里行不通。他面上保持着专业的微笑：“明白。黄女士更注重空间的实用性和生活便利性。那我们重点优化B方案。”
会议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贺星昀展现出了极强的专业能力和控场能力，将黄超那些细致甚至有些苛刻的要求，有条不紊地纳入初步的设计框架中。黄超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发言都切中要害，显然对结果基本满意。
“初步的方向我认可。”会议接近尾声时，黄超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她竟然全程都在用纸笔记录要点！），看向贺星昀，“效率不错。接下来需要尽快安排现场量房，我需要看到更精确的尺寸数据和现场细节。时间？”
“明天上午九点，您方便吗？”贺星昀立刻接话，“带上原始结构图，我会带助理一起过去，尽快完成精确测量。”
“可以。”黄超点头，干脆利落。她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风衣，“那就这样。具体细节，量房时再沟通。贺设计师，”她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贺星昀脸上，那深琥珀色的瞳孔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微光，“希望我们合作顺利。”
她伸出手。
贺星昀也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职业笑容，伸出手与她再次相握：“当然，黄女士。这是我的荣幸。期待明天为您的新家量体裁衣。”
这一次的握手，比第一次更短暂。黄超的手指依旧微凉。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会议室，背影挺拔，步伐从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尴尬和暗流从未发生。
会议室的门轻轻关上。
贺星昀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亢奋和冰冷算计的复杂神情。他慢慢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合作顺利？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与她相握的右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好戏，才刚刚开场。诊室里受的“关照”，他贺星昀，会在这套房子上，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设计”回来。
黄医生，准备好迎接你的“新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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