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狠狠砸在狭窄肮脏的弄堂石板路上。污水横流，汇聚成一条条浑浊的小溪，裹挟着垃圾，在昏暗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呜咽。空气湿冷粘腻，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铁锈和腐烂混合的霉味。
叶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单薄的旧旗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每一次抬步都牵扯出刺骨的寒意。她刚从“百乐门”后门出来，怀里的油纸包被她死死护在胸前，里面是徐娘——那个总是吊着三角眼、涂着猩红嘴唇的歌厅领班——施舍般丢给她的两块冷硬烧饼。这点东西，是她和病榻上阿弟熬过明日的指望。
弄堂深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在风雨中苟延残喘，叶晚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能勉强遮蔽风雨的亭子间，用这点微末的食物，安抚阿弟因高烧而持续不断的呓语。
就在她拐过最后一个堆满破筐烂桶的墙角时，脚踝猛地被什么东西绊住！
力道不大，却冰冷、粘腻，带着一种不祥的沉重。叶晚猝不及防，惊叫噎在喉咙里，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去。她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油纸包脱手飞出，滚入污浊的水洼。膝盖和手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借着远处那点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光，看清了绊住她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蜷缩在墙角一堆散发着鱼腥恶臭的垃圾旁，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将他身下晕开的暗色不断稀释，又在新的地方聚拢——是血。
叶晚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恐惧缠绕上来。在这龙蛇混杂的闸北贫民窟，横尸街头不是什么新鲜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走！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男人的脸。雨水冲刷掉一部分泥污，露出一张极其年轻、却毫无血色的面孔。即使在昏迷的痛苦中，那紧蹙的眉头和紧抿的薄唇也透出一种近乎凌厉的线条。他身上的西装料子，在昏暗中仍能看出是极好的，只是被撕扯得破烂，沾满泥泞和血污。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倏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灼烫地跳进叶晚的脑海：值钱！
这念头甫一升起，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驱散了恐惧。阿弟烧得通红的小脸，药铺伙计不耐烦的嘴脸，徐娘刻薄的数落……所有的困窘都压在这一刻。她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她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拖拽起那具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身体。男人的头无力地垂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滴落在她同样冰冷的手臂上。
叶晚汗如雨下，混合着雨水，咸涩地流进眼睛。她几乎是连拖带拽，用肩膀顶着，才终于将这个沉重的“希望”弄进了她和阿弟栖身的狭小亭子间。
“砰”的一声闷响，男人被她卸力摔在冰冷的水门汀地上。叶晚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
顾不上自己同样湿透冰冷，叶晚抹了把脸，立刻蹲下身。她需要确认这个“值钱货”还有没有气，值不值得她接下来的冒险。手指颤抖着探向男人颈侧，皮肤冰凉得吓人，但指尖下，微弱却顽强的搏动一下，又一下，传递过来。
他还活着！
叶晚的心稍稍落定，随即被更紧迫的念头攫住。她需要处理他的伤口，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她起身，在墙角那个破旧斑驳的藤条箱里一阵翻找，找出半瓶劣质烧酒、一小卷洗得发白的旧纱布——那是家里仅存的“医药储备”，还有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巾。
她深吸一口气，跪坐在男人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那件昂贵西装外套。里面的白色衬衫更是惨不忍睹，肩胛下方一片深红濡湿，布料被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底下似乎还在缓慢地洇出新的血水。
叶晚用布巾蘸了烧酒，咬着下唇，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擦拭伤口周围凝固的血污和污泥，就在她试图清理伤口边缘时，手指无意中碰到了男人衬衫胸前的口袋。
那口袋被血浸得半硬，微微鼓起一个方正的轮廓。一个角，从口袋边缘露了出来。
像是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叶晚的心猛地一沉。她迟疑了一下，手指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捏住了那个露出的纸角，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浸满血污的口袋里抽出了一小半。
纸上印着清晰的蓝黑色油墨表格和字迹，虽然被血水晕染得有些模糊，但几个关键的字眼，狠狠烫进了叶晚的眼底：
“提单号：LYW-0731……品名：军械……收货方：刘府……”
“刘府”！
这两个字瞬间贯穿了叶晚的四肢百骸！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她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她耳膜生疼。
是她！那个为了囤积居奇、哄抬米价，不惜勾结军火贩子，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低价强买她家米行，最终逼得父亲走投无路、吐血而亡的刘府！
就是这个刘府！他们买下的那些军火，沾着多少像她父亲这样无辜商人的血泪！
恐惧和滔天的恨意几乎让她窒息。她死死盯着那张露出的提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
她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男人苍白染血的脸上。是他！是他经手的这些肮脏交易！他就是刘府的爪牙！是害死父亲的凶手之一！
混乱的思绪中，一个名字电光火石般闪过——刘耀文！那个传闻中手段狠辣、背景深不可测的刘家少爷！她曾在米行彻底易主那天，远远见过刘府管家对另一个年轻人毕恭毕敬，隐约听到过这个名字！
叶晚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聚焦在男人沾满泥污的衬衫领口内侧。那里，用深蓝色的丝线，清晰地绣着两个小而精致的字：
耀文。
“刘耀文……”她无意识地翕动着嘴唇，这三个字带着刻骨的冰冷恨意，从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就在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
地上原本昏迷不醒的男人，那双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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