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926年长沙的梅雨季刚过，霍家老宅的青石板缝里还凝着湿意，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拂得轻响，搅碎了正厅里沉沉的檀香。

今天是霍锦鸢十八岁生辰，鎏金烛台映着她鬓边新簪的珍珠花，却压不住眼底那点雀跃——二月红刚从后园进来，藏青色长衫沾着夜露，手里那支缠枝纹银簪在烛火下泛着柔光。他刚接任红家当家人不过半月，此刻站在霍家一众姨婆面前，脊背挺得笔直：“今日来，一是为锦鸢贺生辰，二是求霍家允我二人婚事。”

话音落时，九姨婆手里的翡翠烟杆“当啷”磕在八仙桌上。她皱纹里堆着愠怒，却先瞟了眼主位上的霍锦惜——那位刚被霍锦鸢推上当家位置的表姐，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挑着茶沫，凤眸半抬：“红班主的心意，霍家领了。只是锦鸢既决意让出当家权，按规矩……规矩我懂。”霍锦鸢往前半步，月白旗袍下摆扫过青砖地，“霍家祖训，出嫁女不得掌家。如今表姐声名在外，去年在洞庭湖一带压服水匪，替霍家争回三船货，论能力、论威望，都该坐这个位置。”

“你懂个屁！”三姨婆终于忍不住拍了桌，银镯子撞得叮当作响，“你可是霍家嫡出的小姐，她霍锦惜是谁？不过是你母亲远房表亲的女儿，凭什么——”

“凭她能护住霍家。”二月红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他将银簪塞进霍锦鸢手里，“锦鸢的性子，适合藏在安稳处描花绣草，而非每日对着账本算刀光剑影。诸位姨婆若真心为霍家好，该知谁坐这个位置更稳妥。”

九姨婆的烟杆又动了动，视线在霍锦鸢与霍锦惜之间转了圈。她何尝不知霍锦惜手段厉害，可嫡庶尊卑的坎总过不去。倒是霍锦惜忽然笑了，起身走到霍锦鸢身边，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妹妹既信我，我便接下。只是这婚事先不急，红二爷刚接掌红家，手尾未清，不如等过了秋猎，让锦鸢以当家小姐的身份，风风光光送趟货去北平，回来再议婚事？”

这话既给了姨婆们台阶，又暗里应下了霍锦鸢的安排。霍锦鸢捏紧那支银簪，指尖触到冰凉的纹路，忽然抬头对九姨婆说：“上月我去城外仓库查货，撞见有人私卖霍家的药材，是表姐连夜带人堵住了缺口，追回的货值够咱们添三匹快马。九姨婆，您房里那支百年野山参，还是表姐从关外替您寻来的呢。”

九姨婆的烟杆慢慢放下了。三姨婆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五姨婆拉住——谁都记得，去年霍锦惜单枪匹马闯进黑风寨，把被掳走的五姨婆小儿子救回来时，胳膊上还插着箭。

霍锦鸢看了眼二月红，他眼里的笑意藏不住。她忽然福了福身，声音清亮：“从今日起，霍家大小事，听表姐调度。”

檐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铜铃不再作响。霍锦惜接过那枚刻着霍家纹章的玉印时，指腹擦过冰凉的印面，与霍锦鸢交换了个眼神——一个眼底是卸下重担的轻快，一个眸中是了然于心的默契。而二月红看着自家姑娘鬓边的珍珠花，忽然觉得，这梅雨季过后的长沙城，连风里都带着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