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惨白的灯光和无尽的等待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凝固。吴所畏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背靠着刺骨的墙壁,双臂死死环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脸颊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湿漉漉的发顶,和一双红肿不堪、在布料缝隙里偷偷窥视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长椅的方向,盯着那个仰头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的男人。
池骋喝下了那口水,咽下了那两粒药片。那微弱的吞咽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声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吴所畏紧绷到极致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混杂着酸涩、释然和更深处惶恐的涟漪。
他看到池骋握着那只一次性纸杯的手,指骨依旧用力地泛着白,杯壁甚至被捏得微微变形。那杯水还剩下大半,温热的雾气早已散尽,只剩下冰冷的液体。
池骋没有动。他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在对抗着体内某种看不见的、剧烈的痛苦。他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又用力按了按上腹部,指节因为用力而绷紧。那细微的动作,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在吴所畏的心上。
胃……一定很疼……比之前更疼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吴所畏。他几乎要再次扑过去,却又被那凝固在池骋周身的、沉重的冰墙生生阻住。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像一个影子一样缩在角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片濒临破碎的疲惫。
长椅上,池骋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更加粗重压抑了一些。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痛苦和疲惫侵蚀的雕像。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在吴所畏的神经上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池骋那只按在胃部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松开了。他搁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那只还握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后,在吴所畏屏息凝神的注视下——
池骋那只攥着水杯的手,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僵硬,微微抬了起来。
杯口倾斜。
冰冷的水流了出来,不是倒向他自己,而是……倒向了那只摊开在身侧、依旧死死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甚至被捏出深深褶皱的白色病历单的手!
水流冲刷过那泛白的指节,冲刷过掌心的纹路,也冲刷过那张被攥得变了形的纸。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他在冲洗什么?
是冲洗掌心的冷汗?还是冲洗那张承载着病痛和昨夜误会的、如同耻辱印记般的纸?
吴所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看着池骋那只被冷水冲刷的手,看着水流蜿蜒过那绷紧的手背皮肤,看着那张被浸湿、字迹开始微微晕开的纸……一股巨大的、灭顶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池骋的动作很慢,很用力。仿佛那简单的倾倒水流,也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水流冲刷了几秒,他终于停下。那只手依旧摊开着,掌心向上,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水流沿着他的手腕滑落,浸湿了一小片深色的西装袖口。掌心里的病历单湿漉漉地贴着他的皮肤,字迹模糊,像一团被揉碎的、惨淡的云。
他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刚才那耗费心力的动作只是一个无意识的梦呓。
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水珠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单调而冰冷。
吴所畏蜷缩在角落,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看着那只被冷水冲洗过、却仿佛更加滚烫的手,看着那张被水浸透、模糊了“胃出血”字样的纸……巨大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不能就这样看着!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衣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如同命运闸门的重症监护室大门,再次无声地向内滑开了。
还是那位穿着蓝色无菌服的主治医生。他脸上的疲惫更深,眼神也更加凝重。他摘下口罩,目光直接投向长椅的方向。
池骋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之前的疲惫和痛苦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锐利瞬间取代,如同沉睡的猛兽骤然惊醒。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动作带起一阵微风。那只被水冲洗过、还摊开着的手掌,下意识地猛地收紧!湿透的病历单在他掌心被攥成一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池先生,”医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情况……有些变化。”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冰面上。
吴所畏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充满了惊惧。
“刚才的监护显示,池老先生颅内压出现波动,有再次出血的风险。我们紧急进行了处理,暂时控制住了,但……非常不稳定。”医生的语速加快,透出事情的紧急,“需要立刻进行二次评估,可能……需要再次手术干预。风险……很大。”
“再次手术”四个字,如同惊雷!
池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背上瞬间青筋暴起,那团被他攥在掌心的湿透的病历单,几乎要被碾碎!他死死盯着医生,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周身那股冰冷的煞气陡然暴涨,沉重得让几步之外的吴所畏几乎喘不过气。
医生语速飞快地交代着可能的方案和巨大的风险,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需要家属立刻签署新的风险告知书和手术同意书。”医生最后说道,目光沉重地落在池骋脸上。
“笔。”池骋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砂轮摩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旁边一直守着的助理立刻将一支签字笔递到他摊开的那只湿漉漉的手边。
池骋甚至没有看那叠厚厚的、代表着生死抉择的同意书一眼。他只是伸出那只刚刚被冷水冲洗过、还带着水渍和冰凉温度的手,一把抓过了笔!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惨白的灯光下,吴所畏清晰地看到,那只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色。那细微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身体承受着巨大痛苦和压力时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
胃……他一定疼得快要痉挛了……
吴所畏的心被狠狠撕裂。他看着池骋,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看着他那只悬在纸页上方、如同承载着千钧重担般颤抖的笔尖……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
他猛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无视了医生和助理投来的惊愕目光,无视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疯子,拖着麻木的双腿,跌跌撞撞地扑向长椅!
他扑到池骋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消毒水味、雪松冷香,还有一丝难以掩盖的、胃酸翻涌的微酸气息。
“池骋!”吴所畏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而破碎,他不管不顾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池骋那只没有握笔、还死死攥着那团湿透病历单的手!
他的手冰冷,带着汗湿的黏腻和颤抖,像两块冰。
“你看着我!”吴所畏几乎是吼出来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用力晃着池骋的手臂,试图将他的注意力从那份该死的同意书上拉回来,“药!药效还没上来!你不能再硬撑了!你疼!我知道你很疼!你……”
他的声音哽咽住,巨大的心疼和恐惧让他语无伦次。
池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嘶吼惊得身体猛地一僵!他握笔的手悬停在半空,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寒潭深渊的眼眸,带着尚未散尽的沉重煞气和无边的疲惫,直直地撞进了吴所畏泪眼模糊的视线里。
那眼神里,有被打断决策的愠怒,有被看破脆弱的狼狈,有深不见底的沉重,还有一丝……吴所畏从未见过的、被巨大痛苦侵蚀的茫然?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
吴所畏死死抓着他那只冰凉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自己那点可怜的勇气和力量都传递过去。他看着池骋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沉重,看着他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涌了上来。
“别硬撑…求你…”吴所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滑落,“先缓一缓…就一会儿…等药…等药起效…”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无助的呜咽,像个迷路的孩子,只知道紧紧抓住眼前唯一的浮木。
池骋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风暴在无声地翻涌、碰撞。他紧握签字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笔尖在纸页上方划出凌乱无形的轨迹。那只被吴所畏死死攥住的手,冰冷僵硬,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空气凝固成冰。医生和助理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有吴所畏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敲打着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