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寒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狠狠刮过空旷的码头。废弃的老码头仓库区如同钢铁巨兽的坟场，巨大的黑影在惨淡的月光下沉默矗立，锈迹斑斑的铁皮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咸腥、铁锈和机油腐败的混合气味，冰冷刺鼻。
吴所畏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外套——那是他临时从医院储物柜里翻出来的，不知是谁遗弃的工装，根本挡不住这刺骨的湿冷。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洼不平、积着污水的混凝土地面上，朝着豹哥信息里指定的那座最偏僻的仓库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各处隐秘的酸痛，是之前池骋出事时混乱中撞伤的，也是此刻透支体力搬运带来的沉重负担。
仓库巨大的卷帘门只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透出昏黄摇曳的灯光。吴所畏弯腰钻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混乱不堪。空旷巨大的仓库内部堆满了各种蒙尘的集装箱和胡乱堆放的货物箱，空气污浊，灰尘在几盏悬挂着的、电压不稳的灯泡下飞舞。七八个穿着和他一样破旧的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忙碌着，将沉重的木箱或金属零件从一堆搬到另一堆，再装上停在角落的一辆破旧卡车。监工的是个满脸横肉、叼着烟卷的壮汉，眼神凶悍，看到吴所畏进来，只是不耐烦地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一堆散乱的金属配件。
“新来的？去！把那堆废铁搬到最里面那个红集装箱边上码好！动作快点！按件算钱！磨蹭就滚蛋！”
吴所畏没有出声，沉默地点了下头，走向那堆冰冷的金属。他弯下腰，双手抓住一个沉重的齿轮箱。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薄薄的手套，刺骨的寒意直冲骨髓。他咬紧牙关，腰腹发力，沉重的箱子离地，手臂和背部的肌肉瞬间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脚下的灰尘被带起，呛得他忍不住咳嗽。汗水很快浸湿了里层的衣服，又在冰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手套很快磨破了，粗糙冰冷的金属边缘直接摩擦着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妈的！没吃饭啊！快点！”监工的咆哮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吴所畏充耳不闻。他只是机械地搬运，再搬运。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发力，每一次沉重的箱子压上肩膀，都像是在用身体的痛苦碾压心口的剧痛。池骋毫无生气的脸、监护仪刺耳的警报、池父沉重的质问、老爷子抢救的混乱场面……所有的画面在他疲惫到极点的脑海里疯狂闪回、撕扯。唯有这肉体上的折磨，才能让他暂时忘记那灵魂深处灭顶的绝望和无能。
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甩甩头，视线无意中扫过仓库深处一个堆满巨大帆布包的角落。昏暗中，他似乎看到其中一个帆布包的阴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吴所畏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立刻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搬运，但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是错觉？还是……这地方真像豹哥说的“不太平”？
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向那边，动作却更加小心谨慎，耳朵捕捉着仓库里任何细微的声响。监工的咆哮、工友粗重的喘息、货物拖拽的摩擦声……还有，似乎隐隐约约，从那个帆布包角落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在沉重的搬运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吴所畏感觉自己的手臂和腰背已经麻木，双腿像灌了铅。他刚把一箱沉重的轴承搬到指定位置，直起腰，眼前猛地一阵发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集装箱壁，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那个堆满帆布包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瘦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窜了出来！目标赫然是放在不远处一个木箱上、监工刚放下的半瓶矿泉水和一包廉价饼干！
是小偷？还是饿疯了的人？
黑影的动作极快，一把抓起饼干和水瓶，转身就要缩回黑暗！
“操！小瘪三！敢偷老子东西！”监工恰好转头看到这一幕，瞬间暴怒！他顺手抄起脚边一根一米多长的锈蚀螺纹钢，怒吼着就朝那个瘦小的黑影扑了过去！那架势，分明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别！”吴所畏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那瘦小的身影看起来像个未成年的孩子！
但监工哪里会听，沉重的螺纹钢带着风声，狠狠朝着那惊恐蜷缩的黑影砸下！
千钧一发！
吴所畏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他离得最近，想也没想，猛地朝那边冲了两步，几乎是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瘦小的黑影和砸落的凶器之间！同时，他抬起麻木酸痛的手臂，用尽全力去格挡！
“砰——！”
一声闷响！
沉重的铁棍狠狠砸在吴所畏仓促抬起的手臂外侧！剧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骨头仿佛要碎裂开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都被砸得一个趔趄，重重撞在后面的帆布包堆上，灰尘扑簌簌落下！喉头一甜，一股血腥气直冲上来！
“妈的！找死！”监工见吴所畏竟敢阻拦，更是怒不可遏，赤红着眼，抡起铁棍又要砸下！
吴所畏眼前发黑，手臂剧痛钻心，根本无力再躲！他只能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护住要害，准备硬抗这第二下！
“住手！”
一个冰冷、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般威压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陡然在仓库入口处炸响！
那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气息不稳，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仓库里所有的喧嚣和混乱！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和一种……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感！
吴所畏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仓库那仅开着一人宽的卷帘门缝隙处，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矗立着一个高大而……摇摇欲坠的身影！
惨淡的月光和仓库里昏黄的灯光交织着落在那人身上。
深色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罩着他明显消瘦的身体，外面只潦草地披着一件同样深色的、属于医院的长款加绒睡袍，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病号服和……缠绕在胸腹间、刺眼无比的白色绷带！
他脸色惨白如纸，在昏暗光线下几乎泛着青灰，嘴唇毫无血色，干裂着。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显得颧骨异常嶙峋突出。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那双总是盛满强势和戏谑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如同被最信任之人背叛般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疯狂！
是池骋！
他竟然……竟然从ICU里跑了出来！找到了这里！
他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腹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佝偻着，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撑在冰冷的卷帘门门框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随时可能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仓库深处那个蜷缩在帆布包堆旁、手臂明显受伤、脸上沾满灰尘和汗水、狼狈不堪的吴所畏！那眼神，如同濒死的凶兽看到了最珍视的猎物正在被蝼蚁践踏！愤怒、心疼、不解、疯狂……种种情绪在那双猩红的眼底交织、爆炸！
整个仓库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出现的、如同地狱归来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身影震慑住了！监工举着铁棍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横肉抽搐着，惊疑不定地看着门口那个虽然虚弱却气势骇人的男人。
吴所畏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疼痛、疲惫、恐惧在这一刻都被巨大的震惊和灭顶的恐慌所取代！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在原地，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剧烈收缩！他看着池骋惨白如鬼的脸，看着他身上刺眼的绷带，看着他捂着腹部痛苦佝偻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疯狂……
池骋……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要命了吗？！他的身体……他腹部的伤口……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吴所畏的咽喉！他甚至忘记了手臂的剧痛，忘记了眼前的危险，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池骋会死的！他这样跑出来真的会死的！
“池……”吴所畏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池骋没有理会其他人。他猩红的目光死死锁定吴所畏，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钉穿！他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踉跄着朝着仓库深处、朝着吴所畏的方向走过来。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喘息，身体摇晃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栽倒在地。他捂在腹部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缝间……似乎有暗红色的液体正缓慢地、刺目地……洇透了外面深色睡袍的布料！
鲜血！他腹部的伤口在撕裂！在流血！
吴所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碎！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心疼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顾不上其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冲过去扶住他！
“别过来！”池骋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他停下了脚步，距离吴所畏还有几米远，剧烈地喘息着，那双猩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地烙在吴所畏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被彻底背叛的痛楚：
“吴所畏……”
“你他妈……”
“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点钱……”
“把自己卖到这种地方……找死？！”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狂怒！伴随着这声嘶吼，他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死死地用手撑住地面，才没有彻底倒下。豆大的冷汗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他捂着腹部的手更加用力，暗红色的血渍在深色睡袍上迅速扩散开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痕迹！
他抬起头，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吴所畏，里面翻涌着灭顶的愤怒、深入骨髓的痛心、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质问！
吴所畏看着跪倒在冰冷水泥地上、指缝间不断渗出鲜血、却依旧用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池骋，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彻底吞没！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决心，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只剩下灭顶的心疼和那尖锐到无法呼吸的痛楚！
他害了他！
他终究……还是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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