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来得总像少年人的脾气，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就泼下来似的。林知夏抱着刚发的中考倒计时日历站在教学楼门口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把柏油路浇得油亮，倒映着教学楼的影子，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香樟树的清香，让人想起小时候外婆家后院的雨景。
教学楼里的人渐渐走空了，走廊尽头的公示栏还亮着灯，红色的中考注意事项在雨雾里显得有些模糊。林知夏把日历往怀里又揣了揣，硬壳纸边缘硌着肋骨，却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妈妈发来的消息：“临时加班，没法接你，带伞了吗？”她盯着屏幕叹了口气，早上出门时看天气预报说晴空万里，谁能想到午后会变天。
苏予甜背着书包跑过来，高马尾在身后甩得像小鞭子，发梢还沾着几片梧桐叶：“我妈开车来接我，就在校门口那辆白色的SUV，你跟我走呗？我家顺路送你到小区门口。”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车，车窗里隐约能看见苏妈妈的笑脸，副驾驶座上还放着袋刚买的草莓，红色的果子在雨幕里格外鲜亮。
林知夏刚想点头，就听见一阵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喊声穿透雨幕：“林知夏！这边！”声音里裹着雨水的湿意，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循声望去，只见校门口的香樟树下，陆景然撑着把黑色大伞，伞骨有些歪，大概是之前被风吹坏的。旁边停着辆半旧的自行车，车座上还沾着雨水，车把上挂着个褪色的帆布包。他穿着白色T恤，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小臂上还有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夏天帮她摘卡在树杈上的风筝时被树枝划破的。他手里转着伞柄，伞沿的水珠甩成个圆环，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林知夏愣了愣，抱着日历快步跑过去，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头上有点痒。帆布鞋踩过水洼时溅起的水花打在小腿上，凉丝丝的：“陆景然哥？你怎么在这？”她记得他上周说这阵要忙着准备篮球赛，每天训练到天黑才回家。
“顾知珩让我来的。”陆景然把伞往她那边倾斜了大半，自己半边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深色的水渍在白色T恤上洇开，他却浑不在意，指了指不远处亮着灯的便利店，暖黄的灯光在雨里晕成团毛茸茸的光，“他说怕你没带伞，先让我在这儿等，他去买两把新伞，马上就来。上车，我先载你到路口，他说在那儿汇合，省得你站这儿淋雨。”
林知夏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自行车后座——车座上的雨水还没擦干，塑料边缘有些磨损。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上去，尽量把日历往怀里揣得紧些——那上面印着“距离中考还有15天”，是班主任特意给每个同学发的，米黄色的纸页上还印着校徽，说要“揣着信念冲刺”。校服裙摆蹭到车座上的水，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渗进来，她下意识地往前提了提裙子。
刚坐稳，就看见顾知珩拿着两把蓝色的新伞从便利店里跑出来，白色衬衫的袖口被雨水打湿了一小片，贴在手腕上，显得手腕格外细。他跑过积水潭时放慢了脚步，大概是怕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可黑色校服裤的脚踝处还是湿了块，像洇开的墨渍。
他跑到近前，看见陆景然已经载着人准备蹬车，忍不住皱了皱眉，眉头间的纹路像片小小的云，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不是让你等我一起？她书包沉，路滑不安全。”林知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书包确实不轻，里面装着五本复习资料和一套物理实验器材，刚才跑过来时后背都被压得有些酸。
“助人为乐嘛。”陆景然耸耸肩，脚下一蹬，自行车就滑了出去，车链条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他回头冲林知夏挤了挤眼，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像被揉碎的纸：“总不能让准高中生淋雨，知珩哥你快点啊，小夏妹妹要是感冒了，你得念叨我一礼拜！”
车轮碾过水洼时溅起的水花打在林知夏的帆布鞋上，她下意识地往伞下缩了缩。陆景然的骑车技术算不上好，车身偶尔会晃一下，她只好轻轻抓住他T恤的后摆，布料被雨水浸得有些硬，指尖触到他后背温热的皮肤，像碰到了夏日午后晒过的石板路。
顾知珩撑开其中一把伞，快步走到林知夏刚才站的位置——她刚才没注意，自己脚边有个小小的水洼，边缘还沉着片完整的香樟叶。他大概是怕她不小心踩进去，弯腰把那片叶子捡起来扔进旁边的花坛，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把大半伞面都倾向她，自己的肩膀露在雨里，深色的水渍顺着衬衫往下淌，却像没感觉到似的：“走吧，陆景然那骑车技术，我们走路比他快。”
雨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像无数根小鼓槌在敲。林知夏走在他身边，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每次触碰都像有电流窜过，让她心跳漏半拍。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柠檬味的，混着雨水的清冽，像刚晒过的被子被打湿后的味道——去年她感冒时，他妈妈就是用这种洗衣液帮她洗了被汗水浸湿的校服。
她的心跳得比雨声还乱，手里的日历被捏得有些皱——刚才苏予甜扒着车窗跟她说，“顾知珩早就等在校门口了，我妈说看见他站在香樟树下快十分钟了，一直往教学楼这边望呢，肯定是特意绕过来的”。苏予甜家住在隔壁街区，按理说顾知珩没必要绕到这边来等，他的学校比她们放学晚半小时，今天却比她出来得还早。
“这周末的模考，感觉怎么样？”顾知珩突然开口，打破了雨幕里的安静。他的声音穿过雨声，清晰地落在她耳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嘈杂。
林知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周六的全市联考。她低头盯着两人交叠的影子，雨水把影子泡得有些模糊：“……还行，物理进步了五分，就是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还是没做出来。”说这话时她有点不好意思，那道题班里有一半同学都做出来了，她盯着题目看了二十分钟，最后只写了个“解”字。
“那道题是竞赛题改编的，超纲了。”顾知珩的脚步慢了些，好让她能跟上。他走路本来很快，平时并肩走时她总要小跑才能跟上，今天却刻意放慢了步频，像在配合她的节奏。“我找了类似的题型整理在笔记本上，回头给你拿去，不用太在意，中考不会考这么难的。”
他怎么连她模考的题都知道？林知夏心里泛起一阵小小的涟漪，像投入了颗水果糖，慢慢化开甜甜的滋味。她抬头时正好看见他的侧脸，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下颌线处汇成小小的水珠，又轻轻滑落，像颗透明的泪。他的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浓密，垂眸时能看见淡淡的阴影落在眼下。
她突然想起上次在图书馆，他趴在桌上写题，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笔记本上。她不小心碰掉了他夹在里面的便签，上面写着她学校的模考时间表，用红笔圈出了每场考试的时间，字迹和他画受力图时一样认真，连标点符号都规规矩矩的。当时他慌忙把便签收起来，耳朵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走到路口时，陆景然正撑着伞靠在自行车上晃腿，脚边的水洼被他踩出一圈圈涟漪。看见他们过来，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屏幕上亮着他妈妈发来的消息：“我妈催我回家吃饭，先走一步啦，剩下的路就交给知珩哥了！”他冲顾知珩挤了挤眼，那眼神里藏着点促狭，骑上车很快消失在雨幕里，车铃声被雨声吞掉了大半，只留下点模糊的叮当声。
雨还在下，但似乎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像谁把盐罐打翻了，纷纷扬扬地撒下来。风里带着点凉意，林知夏下意识地裹紧了校服外套，却想起早上出门时觉得热，把外套袖子卷到了胳膊肘，现在想放下来，手指却被书包带勒得有点麻。
顾知珩把另一把新伞递给她：“拿着吧，你家比我家远两个单元，别淋着。”伞柄还是温热的，大概是他刚才一直攥在手里，塑料表面还留着浅浅的指印。蓝色的伞面印着细碎的星点图案，和她书包上的挂件是同一种蓝。
林知夏接过伞，指尖碰到他的，两人都顿了一下，像触电似的收回手。她低头撑开伞，蓝色的伞面在雨里像朵突然绽放的花，伞骨弹开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抬头时，看见顾知珩正望着她，眼底的笑意比雨后天晴的光还亮，像盛着整片星空。
“明天要是下雨，我还在老地方等你。”他说这话时，雨丝落在他睫毛上，像沾了层细碎的水晶，“别跟陆景然那冒失鬼走。”他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点浅浅的梨涡，这是她第一次发现他有梨涡。
林知夏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伞面遮住了她发烫的脸颊，却藏不住嘴角偷偷扬起的弧度。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烫，大概是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她看着顾知珩转身走进雨里的背影，白色衬衫在蓝色雨幕里格外显眼，像幅水墨画里不小心点上去的留白。他走得不快，背影挺直，像株迎着雨的白杨树。走到第一个路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她还站在原地，抬手冲她挥了挥，伞面倾斜的角度正好露出他的笑脸。
林知夏也挥了挥手，直到他的身影拐进巷子口才收回手。雨丝落在蓝色伞面上，像撒了把碎钻，亮晶晶的。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日历，硬壳纸被体温烘得暖暖的，“15天”的数字旁边，仿佛多了点什么——也许是刚才顾知珩递伞时指尖的温度，也许是他睫毛上的雨珠，又或者，是他转身时留在雨里的那句“明天见”。
她踩着水洼往家走，帆布鞋踩过水时发出“咕叽”的轻响，像在跟她说话。路过小区门口的花坛时，看见几株月季被雨水打蔫了，花瓣上挂着水珠，却依然红得热烈。她想起刚才陆景然说的“准高中生”，心里像揣了颗跳跳糖，甜丝丝地炸开。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几天，黑黢黢的。林知夏摸着墙往上走，伞尖滴下的水珠落在台阶上，嗒嗒地响。走到三楼时，听见隔壁王奶奶家的电视在响，在放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有雨。她忍不住笑了笑，掏出钥匙开门时，发现手心全是汗，把钥匙柄都浸湿了。
推开家门，玄关的灯应声而亮，暖黄的光裹住满身的湿气。她把日历放在鞋柜上，看见上面印着的校徽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块，晕成淡淡的蓝。书包往沙发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去写作业，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雨还在下，远处的路灯在雨里晕成团毛茸茸的光，楼下的香樟树叶被洗得发亮。她看见顾知珩家的窗户亮着灯，暖黄的光晕里，隐约能看见有人影在晃动。也许是他在写作业，也许是在整理给她的习题集，也许，只是像她一样，站在窗边看雨。
林知夏抬手摸了摸额前的刘海，还是湿的，却不像刚才那样觉得痒了。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苏予甜发来的消息：“顾知珩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我妈说他刚才看你的眼神，跟我哥看他女朋友似的！”
她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手指在输入框里敲敲打打，最后只回了个害羞的表情。放下手机时，看见日历上的“15天”好像变得没那么刺眼了，也许，有个人陪着一起倒计时，等待的日子也会变得甜一点。
雨还在下，但林知夏突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至少，它让她知道，有人会站在香樟树下等她，有人会把伞往她这边倾斜大半，有人会记得她模考的错题，有人会说明天还在老地方等她。这些藏在雨幕里的温度，像一颗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潮湿的空气里，悄悄发了芽。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准备开始写作业。台灯亮起来，暖黄的光落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上面有道题她昨天卡了很久，现在看着，却突然有了思路。也许是因为心里那块被雨水打湿的地方，正慢慢变得暖和起来，像被阳光晒着似的，暖洋洋的。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得温柔，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林知夏握着笔的手很稳，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字迹。她知道，接下来的15天不会轻松，但只要想起雨幕里那个把伞往她这边倾斜的身影，想起那句带着笑意的“明天见”，好像就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夜色渐深，雨还没停，但星星已经悄悄钻了出来，在云层后面眨着眼睛。林知夏写完最后一道题时，看了眼日历，把它放进书包最里层，和顾知珩上次给她的笔记放在一起。也许明天早上醒来，雨就停了，但那些藏在雨里的温度，会像种子一样，在心里慢慢长大，直到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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