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屏幕上,“妈”那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陈默的指尖。震动持续着,固执地传递着三百公里外的焦虑和无声的哀求。雨水顺着头盔面罩流下,模糊了屏幕,也模糊了他的视线。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冷又硬的酸涩,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最终没有按下那个绿色的接听键,只是任由那震动在冰冷的掌心渐渐微弱、消失,仿佛耗尽了老家那头母亲最后一点力气。屏幕暗下去,映出他头盔下那张湿漉漉、写满疲惫和逃避的脸。不接,是懦弱,接了,又能说什么?承诺马上寄钱?他兜里那点零碎,连自己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深深地、绝望地吸了一口。空气冰冷刺骨,混杂着雨水、轮胎橡胶磨损的焦糊味、远处垃圾堆隐隐的腐臭,还有这座巨大城市钢铁丛林特有的、冰冷的金属与尘土气息。这口气吸进去,肺叶被刺得生疼,非但没有带来力量,反而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拧动车把,电动车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电机的嘶哑在空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像一匹被鞭子抽打着、早已筋疲力尽却不得不继续奔跑的老马。它载着他,载着他那被巨额药费压得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锈蚀断裂的“根”,再次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雨幕。父亲的叹息,似乎穿透了三百公里厚重的雨帘和黑夜,沉甸甸地、精准地压在他的脊椎上,比那浸透了雨水、冰冷黏腻地贴在身上的雨披和工服,重上千百倍。
下一单的目的地是个地图上标记为“友爱里”的老旧小区。导航显示了一条近路——需要穿过一片如同城市巨大溃烂伤疤般的拆迁区域。瓦砾堆在滂沱大雨中沉默地堆积着,断壁残垣像被剥了皮的怪兽骨架,裸露的钢筋狰狞地扭曲着,倔强地刺向铅灰色、仿佛永远不会亮起来的天空。路灯稀疏得可怜,仅存的几盏也大多瞎了眼,光线昏暗得如同垂死者的喘息。路面被重型工程车反复碾压,早已破碎不堪,积满了浑浊的泥浆,深浅难测。陈默只能将速度压到最低,车灯在浓密的雨幕中艰难地劈开一道昏黄的光柱,照亮前方翻涌的、如同沼泽般的泥水。车轮碾过坑洼,车身剧烈颠簸,后箱里那份不知是什么的餐食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次颠簸都让陈默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再来一次“超重辣”的惨剧。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绕过一堆小山似的、混杂着碎砖、烂木头和白色泡沫板的建筑垃圾时,车灯的光晕边缘,猛地扫到一个蜷缩在断墙根下的黑影!那黑影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强光狠狠刺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随即本能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砖缝里。
陈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停了一瞬!他猛地捏死刹车!湿滑的泥地瞬间背叛了车轮的抓地力,电动车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像醉汉一样疯狂侧滑甩尾!陈默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把住车把,身体几乎横过来,一只脚狼狈地蹬在泥水里,才勉强没有连人带车翻进旁边的瓦砾堆。泥浆溅了他一身一脸。惊魂甫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车灯因为刚才的剧烈晃动,此刻正正地、毫不留情地打在黑影身上。
那是一个老人。极其苍老,极其瘦小,蜷缩在断墙根下,仿佛随时会被这无情的雨夜吞噬。他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底色、沾满厚重泥浆的破旧藏蓝色棉袄,棉絮从几处破口里肮脏地翻出来。头上顶着一个同样污秽不堪的白色化肥袋子,勉强遮挡着瓢泼大雨。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同样肮脏的绿色编织袋,像抱着仅存的珍宝。强光让他惊恐万分,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护着头,露出的半张脸沟壑纵横,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写满了极度的恐惧、无助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浑浊发黄的眼睛在强光刺激下紧紧眯成一条缝,深陷在眼窝里,像长久生活在黑暗地底、突然被阳光灼伤的鼹鼠。他脚边,一个掉了漆的旧铝饭盒翻倒在地,里面几块被雨水泡得发胀发黑的馒头滚了出来,沾满了泥污。
陈默看着老人那双充满惊惧、几乎失去人气的眼睛,看着那在寒冷和恐惧中剧烈颤抖的瘦小身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这双眼睛里的绝望,和他父亲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时的空洞,何其相似!那是对生活彻底失去掌控、只能任由命运摆布的绝望。
“大……大爷?”陈默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关掉了刺眼的车灯,只留下微弱的示宽灯。摸索着从湿透的雨披口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他自己都舍不得抽,是预备着给某些难缠的保安或门卫递的。他抽出一根还算完整的,连同打火机,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您……您怎么在这儿?这大雨天的,多冷啊。”
老人依旧惊恐地看着他,身体缩得更紧,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死死抓着编织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过了好几秒,也许是陈默关灯的动作和递烟的姿态缓和了他的恐惧,也许是那根烟在冰冷的雨夜里代表着一点微弱的暖意,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迟疑,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根烟。陈默赶紧凑过去,用身体挡住风雨,啪嗒一声打着火机。跳跃的火苗在昏暗中映亮老人沟壑纵横、写满苦难的脸。他贪婪地、近乎虔诚地凑近火苗,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味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烟雾混着白气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呼出,很快被雨水打散。
“俺……俺来找人……”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陈默熟悉的北方乡下口音,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找……找能管事的……告状……” 他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俺的地……俺的水……都毁了……被那大烟囱……”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城市某个方向,那里隐约有巨大的阴影轮廓,即使隔着雨幕和距离,也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压迫。
陈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心中了然。他送外卖穿街走巷,经常能看到一些城乡结合部或老旧工业区附近,墙上残留的、被风雨剥蚀的标语碎片:“还我绿水青山”、“严惩污染企业”……那些字迹后面,往往是一个个像眼前老人这样破碎的家园和无声的呐喊。
“大爷,您先起来,这地方不能待,太冷了,会冻坏的!”陈默看着老人单薄湿透的棉袄,再看看自己同样湿冷的身体,一股同病相怜的冲动涌上来。他伸出手,想扶老人站起来。
就在这时,“啪!”一声脆响!一道惨白的手电光柱像探照灯一样猛地打在两人身上!一个穿着脏兮兮保安服、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从旁边一个相对完好的拆迁办公室(临时板房)里钻出来,雨水打在他光亮的脑门上。
“喂!干嘛呢?!鬼鬼祟祟的!是不是偷东西?!”保安的声音粗鲁而充满怀疑,手电光毫不客气地在陈默的电动车和老赵头怀里的编织袋上来回扫射,最后定格在老赵头那张惊恐万状的脸上,“又是你个老东西!跟你说多少遍了!这片拆迁区不准捡破烂!更不准在这过夜!影响市容!滚!快滚!”
老赵头像受惊的兔子,手一抖,刚抽了两口的烟掉在泥水里,瞬间熄灭。他抱着编织袋,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却因为寒冷和久坐而麻木,一个趔趄又差点摔倒。陈默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枯瘦的胳膊,那手臂冰凉得几乎没有一丝热气。
“他不是捡破烂的!他是……”陈默想解释,但看着保安那张油滑冷漠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解释无用,只会引来更多麻烦和辱骂。
“是什么是?你又是干嘛的?大半夜跑这鬼地方来?”保安的手电光转向陈默,上下打量着他湿透的外卖服和狼狈的电动车,“送外卖的?瞎抄什么近道!撞死人你负责啊?赶紧走!别在这碍事!还有你,老东西,再不滚我叫派出所了啊!告你破坏拆迁秩序!”保安不耐烦地挥着手,像驱赶苍蝇。
陈默看着老人眼中刚刚因为那根烟燃起的一点点光,在保安的呵斥下迅速熄灭,重新被巨大的恐惧和卑微取代。老人低着头,不敢再看保安,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编织袋,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他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感和彻骨寒冷的悲凉,瞬间淹没了陈默。他看了看凶神恶煞的保安,又看了看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老人。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甚至连自己下一顿饭、下一单的罚款在哪里都不知道,又能帮这老人什么呢?
“大爷……”陈默的声音干涩,“这……这地方不能待了。您……您先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吧?”他看了看自己车后箱里那份还在保温、但目的地遥遥无期的外卖,又看了看老人脚边泡在泥水里的馒头,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几乎想把自己的那份饭给老人。但理智(或者说对罚款的恐惧)瞬间掐灭了这个念头。他口袋里还有最后十几块钱皱巴巴的零钱。他咬咬牙,掏了出来,塞进老人那只冰冷、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里。“您……您去买点热乎的吃吧……” 钱不多,几张湿漉漉的一元纸币和几个硬币。
老人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那点带着陈默体温的、同样湿漉漉的零钱。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推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点微不足道的钱,此刻在他眼里,却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重量和温度。
“快走快走!磨蹭什么!”保安不耐烦地催促着,手电筒光晃得人眼花。
陈默不敢再停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老人那张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更加凄苦无助的脸,仿佛要将这影像刻进心里。他跨上电动车,拧动车把,重新冲进冰冷的雨幕。后视镜里,他看到老人依旧佝偻着站在断墙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袋子,手里攥着他给的那点零钱,像一尊绝望的雕塑,在保安手电光的照射下,影子被拉得老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断壁上,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雨水彻底吞没。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袭来,是饥饿,是寒冷,更是那沉甸甸的无力感。他还有单要送。导航显示距离“友爱里”还有最后两公里。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后背,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体温。前方是迷蒙的雨夜,身后是刚刚抛下的、另一个深渊里的灵魂。他和他,就像这泥沼里各自挣扎的两条根,被命运的风雨无情地冲刷着,不知飘向何方。而那份沉甸甸的外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后箱里,也压在他的心上。城市的霓虹在湿透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像一条条通往未知苦难的冰冷河流。他麻木地骑行着,老人的脸和父亲枯槁的面容在脑海中不断重叠、模糊。就在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不是家里,是平台的派单提示音,冰冷而急促。新的订单,新的倒计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