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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急诊室的刻度

锈蚀的根

冰冷的雨水像密集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陈默的脸上、脖子上。胃里的绞痛和后背的剧痛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撕裂般的痛楚。他死死咬紧牙关,额头抵在冰凉湿滑的车把上,试图用这微弱的刺激驱散眼前一阵阵发黑的眩晕。电动车歪歪扭扭地行驶在通往“友爱里”的破败小路上,车灯昏黄的光柱在雨幕中无力地摇晃,仿佛随时会熄灭。

“友爱里”到了。与其说是小区,不如说是一片被城市遗忘的、拥挤杂乱的棚户区。低矮的砖房、私自搭建的棚屋犬牙交错,狭窄的通道里污水横流,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杂物。导航在这里彻底失灵,地图上的蓝点像个无头苍蝇。陈默忍着剧痛,在迷宫般的小巷里跌跌撞撞地询问,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终于找到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他几乎是摔下车,踉跄着拍门。门开了,一个穿着油腻背心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接过外卖,看都没看浑身泥水、脸色惨白的陈默一眼,“砰”地关上了门。

【订单:友爱里17号 炒饭】

【状态:配送完成】

【收入:¥5.80】

App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五块八。陈默看着屏幕上那微薄的数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浆、微微发抖的手,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他用这身伤痛、这场雨夜的亡命奔袭,换来了五块八毛钱。还不够买一盒最便宜的止痛膏。胃部的绞痛再次猛烈袭来,后背的疼痛也像潮水般汹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重重地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污浊的地面。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体温在迅速流失,意识开始模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泥水里,屏幕闪了几下,彻底暗了下去。

……

刺眼的白光。

消毒水混合着陈旧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猛烈地冲进鼻腔。

陈默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一块块剥落起皮的污渍,像地图上的丑陋疤痕。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嘈杂:孩子的哭闹声、老人的呻吟、护士急促的脚步声、远处隐约传来的争吵……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硬邦邦的移动病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白色被单。雨披和湿透的外卖服不见了,只穿着自己那件同样湿冷的廉价T恤和工装裤。一个蓝色的塑料手环箍在手腕上,上面潦草地写着他的名字和一行数字。

“醒了?”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表情淡漠的年轻护士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夹板,“陈默是吧?急性胃痉挛,后背软组织挫伤。谁送你来的?”

陈默茫然地摇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感到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尤其是后背,稍微一动就疼得他直抽冷气。

“一个好心路人打的120,看你倒在友爱里巷子里,跟个泥人似的。救护车费、基础检查费先欠着,等会儿去缴费处补交。”护士的语气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事务,在夹板上快速划了几笔,“能起来吗?能起来就挪到那边走廊的候诊椅上去,床位紧张,你这不算重。”她指了指旁边人满为患、充斥着各种痛苦表情和难闻气味的走廊。

陈默咬着牙,忍着剧痛,一点一点挪下床。双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一阵虚浮。他扶着墙,像一片被风刮过的落叶,摇摇晃晃地走到护士指定的区域。那里早已没有空椅,他只能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上。地上并不干净,有水渍、痰迹和一些不明的污痕。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极度疲惫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蜷缩起来,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冰冷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他仅存的体温。他闭上眼,父亲的叹息、母亲的愁容、平台的罚款通知、保安的呵斥、那个蜷缩在断墙下老人绝望的眼神……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撞击,让他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那声音离他很近,充满了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悲凉。陈默艰难地转过头。

就在他斜对面,不到三米远的地方,靠墙坐着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正是雨夜里那个蜷缩在断墙下的老人!老赵头!他比昨晚看起来更加凄惨。那顶破化肥袋子不见了,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有几处新鲜的擦伤和淤青,渗着血丝。那件肮脏的藏蓝色破棉袄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破旧、单薄的线衣。他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绿色的编织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身家性命。此刻,他佝偻着身体,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紧紧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的脚边,散落着几张被水泡过、字迹模糊的纸片,还有陈默昨晚塞给他的那几张湿透的一元纸币和硬币,此刻也滚落在地上,沾满了医院的污迹。

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的医生站在老赵头面前,手里拿着几张报告单,眉头紧锁,语气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老爷子,你这情况,光拍片子不行。你这腿肿成这样,还有这咳嗽……听你这肺音很不好,得住院好好查查。肺部感染是肯定的,搞不好还有别的毛病。先去缴费吧,住院押金至少五千。交不上钱,我们没法给你安排床位和用药。”医生把几张单子塞到老赵头颤抖的手里。

“五……五千?”老赵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大夫……俺……俺没有钱啊……俺就是……就是腿疼,咳咳……喘不上气……俺……俺不住院,给俺开点……开点便宜药行不?”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医生的白大褂下摆,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污迹流下来。

医生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轻轻拂开他的手:“老爷子,这不是讨价还价的地方。你这病拖下去会出大事!赶紧想办法联系家里人筹钱吧。”说完,摇摇头,转身快步走向下一个病人。

老赵头的手僵在半空,手里捏着那几张仿佛重若千斤的缴费单。他呆呆地看着医生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地上的纸片和零钱,再看看自己肿胀青紫、沾满泥污的脚踝(那显然是昨晚被保安驱赶时仓皇逃窜扭伤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控制不住,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发出野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嚎哭,瘦小的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那哭声在嘈杂的急诊室里并不算响亮,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陈默的心上。他想起了雨夜里递过去的那根烟和那十几块钱,多么可笑,多么微不足道!在这座城市冰冷坚硬的规则面前,在动辄几千上万的医疗费面前,他们这些底层挣扎的人,连生病都成了一种奢侈的罪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从缴费窗口的方向传来,吸引了陈默麻木的视线。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套裙、脸色苍白如纸、眼圈深重的年轻女孩正焦灼地站在缴费窗口前。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缴费单和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极力保持着最后一丝体面:“……求求你了,我……我手机真的没电了!我支付宝微信都绑定这张卡了!我弟弟急性阑尾炎,等着手术!我……我保证,只要充上电,马上就能缴费!你们能不能先通融一下,让他进手术室?我人就在这里跑不了啊!”

窗口里的收费员面无表情,隔着厚厚的玻璃,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冰冷而程式化:“不行。医院规定,必须看到缴费成功的凭证才能安排下一步。我们也没办法。你赶紧找人借充电宝或者想办法吧。”说完,不再看她。

“我……我……”女孩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慌乱地环顾四周。凌晨的急诊大厅,大多是像陈默和老赵头这样狼狈不堪、自顾不暇的人,或是同样焦头烂额的家属。她试图向旁边一个看起来稍微体面些的中年妇女求助:“阿姨,您……您有充电宝吗?借我用一下,五分钟就好!我弟弟他……”

中年妇女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的包,迅速摇头走开了。

女孩彻底绝望了。她看着缴费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虽然远低于老赵头的住院押金,但对此刻身无分文的她来说同样是天文数字),又看向手术室方向亮起的红灯,巨大的无助感和恐慌瞬间将她吞噬。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慢慢滑落,最终也无力地跌坐在离陈默和老赵头不远的地上。她掏出那个彻底黑屏、象征着与外界和金钱唯一联系的手机,死死攥着,指关节捏得发白。肩膀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啜泣声从她紧咬的唇齿间逸出,混合着老赵头绝望的呜咽,在充满消毒水味和痛苦的急诊室角落里,形成了一曲绝望的二重奏。

陈默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眼前的一切:对面是蜷缩在地、因五千块住院费而嚎哭绝望的老农;不远处是同样跌坐在地、因无法支付手术费而崩溃啜泣的白领女孩;而他自己,一身伤痛,身无分文,连救护车的钱都欠着,像一堆被丢弃在墙角的、沾满泥污的垃圾。

急诊室惨白的灯光,像精准的刻刀,冰冷地量度着每一个人的痛苦和窘迫。在这里,痛苦被明码标价,尊严被剥蚀殆尽。胃部的绞痛再次猛烈袭来,后背的伤处也像火烧一样疼。陈默闭上眼,只觉得这冰冷的地板、冰冷的墙壁、冰冷的空气,连同这冰冷的城市规则,正一点点将他冻结、碾碎。他口袋里的手机(昨晚在泥水里泡过,竟然还能开机)屏幕突然微弱地亮了一下,自动连上了医院的公共WiFi。紧接着,一连串密集、刺耳的提示音疯狂响起——是平台的催单提示,还有一条新的系统通知:

【系统检测到您长时间未上线接单,账号将被暂时冻结。解冻需完成在线安全学习并考核通过。请尽快处理!】

冰冷的电子音,在这充斥着人类最原始痛苦与绝望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荒诞而残忍。陈默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尝到了嘴角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咸腥。他抬头,目光空洞地扫过急诊室上方悬挂的电子钟。红色的数字在惨白的背景下无声跳动,精确地计算着每一分、每一秒流逝的时间,也冷酷地丈量着他们三个人正在滑向深渊的刻度。老赵头的咳嗽声撕心裂肺,林薇的抽泣压抑破碎,而他自己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搅动。在这座城市最底层的生命刻度尺上,他们被精准地标注在同一个冰冷的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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