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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各自沉沦的泥途

锈蚀的根

冰冷的晨光,像稀释了的漂白水,艰难地渗进急诊室污浊的窗户。一夜的喧嚣并未停歇,反而因白日的到来,显露出更多疲惫、焦虑和麻木的细节。陈默靠着墙,后背的钝痛和胃部的痉挛在持续了一夜的折磨后,似乎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一种麻木的、沉重的背景音。那张四百六十三块八的欠费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汗水浸湿了纸张的边缘。

护士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催促他去处理欠费,或者“尽快离开”。离开?陈默茫然四顾。老赵头佝偻、绝望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门外浑浊的晨光里。林薇瘫坐过的地方,只留下几道被泪水冲刷过的浅浅痕迹,和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廉价香水的绝望气息。她也走了,带着她那彻底碎裂的屏幕和无底的债务深渊,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城市的洪流。角落里,只剩下他,像一块被冲刷上岸、无人问津的垃圾。

他扶着墙,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后背的伤,胃里空空如也,却翻搅着酸水。走出急诊室大门,清冽(或者说凛冽)的晨风裹挟着城市苏醒的喧嚣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生疏感。阳光刺眼,照在他苍白憔悴的脸上,让他无所适从。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平台的又一条信息,提醒他账号冻结状态,催促他完成“安全学习”。安全?陈默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连站立的“安全”都摇摇欲坠。

他踉跄着走向昨晚被遗弃在“友爱里”巷口的电动车。它孤零零地歪倒在污水里,像个被丢弃的残骸。车身沾满了泥浆,后视镜碎了一块。陈默试着拧动钥匙——仪表盘毫无反应。电瓶在雨夜和寒冷中彻底耗尽了。冰冷的铁壳,如同他此刻的处境,沉重、冰冷、失去动力,被遗弃在城市的角落。

他需要钱。需要钱支付医院的欠款,需要钱给父亲买药,需要钱给电动车换电瓶,需要钱……活下去。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他麻木的神经。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像幽灵一样游荡在清晨的街头。早点摊飘来油条和豆浆的香气,勾得他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他摸了摸口袋,那几张湿透的零钱还在。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在一个卖馒头的小摊前停下,用一块五买了两个冰冷的白馒头。他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干涩粗糙的馒头渣刮着喉咙,噎得他直翻白眼,他不得不就着路边肮脏积水坑里的雨水咽下去。生存的本能,压倒了最后一丝体面。那捧浑浊的泥水,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着他此刻的卑贱。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街边张贴的各种招聘启事:保安、搬运工、后厨杂工……要求都是“身体健康”。他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后背,苦笑着摇头。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电线杆上一张被风雨剥蚀得只剩一半的小广告上:“日结!工地小工!有力气就行!地址:西郊物流园工地。联系人:王工头。电话:XXXXXXXXXXX”

“有力气就行”。陈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力气,他还有一点。尊严?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在保安的呵斥里,在顾客的漠视中,在那捧浑浊的泥水里,早已被碾得粉碎。他掏出那个在泥水里泡过、屏幕布满水渍的手机,艰难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老赵头抱着他那个破旧的绿色编织袋,像抱着自己仅存的魂魄,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旁蹒跚而行。肿胀的脚踝每落下一步,都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佝偻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怀里的“根土”隔着报纸和薄薄的衣物,传递着一种奇异的冰冷和沉重。他不敢抬头看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不敢看那些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路人。急诊室的惨白灯光、护工的呵斥、林薇那声凄厉的尖叫,依旧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闪现,像恐怖的梦魇。城市巨大的噪音和陌生的气味,像无形的重锤,不断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他要离开!离开这个比化工厂烟囱更让他恐惧的地方!他要回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烂泥地里!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和问路,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那座灰扑扑的、挂着巨大国徽的建筑——市环保局。大门前有宽阔的台阶和威严的石狮子。老赵头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如同仰望一座不可企及的神殿。他佝偻着,抱着袋子,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冰冷的石头硌着他瘦骨嶙峋的臀部。他需要积攒一点勇气,一点力气。

时间一点点流逝。上班的人流涌入那扇门,穿着体面,步履匆匆,没有人注意到马路对面这个蜷缩在尘土里的枯瘦老头。阳光渐渐有了温度,晒得他破棉袄里翻出的肮脏棉絮散发出一股霉味。他喉咙干得冒烟,看着怀里紧紧抱着的编织袋,最终还是没舍得拿出那个硬馒头。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死死盯着环保局的大门,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点千里背土而来的、名为“告状”的微弱火苗,在恐惧和绝望的寒风中,顽强地、又无比微弱地摇曳着。那捧被层层包裹的“根土”,是他破碎家园的唯一证物,是他对抗那巨大烟囱的唯一武器,也是压在他枯瘦脊梁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坐在这里,像一个被遗忘在时代缝隙里的守墓人,守望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青天”。

……

城市的另一端,一个狭窄、阴暗、散发着劣质烟味和汗臭的城中村小网吧。

女孩蜷缩在最角落一台油腻的电脑前。屏幕上幽幽的光映着她惨白浮肿的脸和深陷的眼窝。她那部屏幕碎裂、彻底黑屏的手机,像一块冰冷的墓碑,静静地躺在键盘旁边。她借用网吧破旧的电脑,艰难地登录着自己的各种账号——邮箱、社交软件、求职网站。

催债的邮件塞满了收件箱,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带着赤裸裸的威胁。社交软件上,几个“朋友”发来消息,或明或暗地询问她什么时候能还钱。求职网站的后台一片死寂,投出去的几十份简历如同石沉大海,只有几封冷冰冰的系统拒信。弟弟的手术费……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不敢想父母知道后的反应。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她摇摇欲坠的心理堤坝。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屏幕右下角闪烁的一个小广告弹窗——“急速贷款!无视征信!手机黑屏也能下款!解决您的燃眉之急!” 鲜红的字体,像恶魔的诱惑。女孩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悬在鼠标上方。屏幕碎裂的倒影里,她的眼神空洞而挣扎。那深渊的裂痕,在她面前再次狰狞地张开巨口,散发着更加危险、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腐朽气息。上一次的网贷陷阱让她万劫不复,可眼前……弟弟的手术怎么办?房租怎么办?明天的饭钱在哪里?巨大的生存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一点点,一点点地,将鼠标箭头移向那个鲜红的、充满致命诱惑的链接……

……

西郊物流园工地。巨大的噪音和尘土扑面而来,淹没了所有感官。

陈默戴着借来的破旧安全帽,帽檐压得很低,试图遮住自己苍白憔悴的脸色。他换上了一身沾满污渍、散发着汗臭味的肥大工装。后背的伤痛在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扛起沉重的钢筋或水泥袋时,都像有烧红的烙铁在狠狠熨烫。汗水混着尘土,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泥沟,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机械地重复着搬运的动作。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

包工头王胖子叼着烟,挺着油腻的肚子在工地上巡视,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工人。他看到陈默动作有些滞涩,眉头一皱,粗声粗气地吼道:“喂!新来的!磨蹭什么!没吃饭啊?动作麻利点!今天这批货天黑前必须卸完!耽误了工期,扣你工钱!”

陈默身体一僵,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深吸一口混杂着水泥粉尘和汗臭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将肩上那根沉重的螺纹钢又往上颠了颠。沉重的金属压得他膝盖打颤,脚下松软的泥土让他站立不稳。他强迫自己迈开灌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堆料区挪去。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溅起呛人的尘土。背上那无形的“锈蚀的根”(父亲的病痛、自己的伤痛、沉重的债务)和肩上这有形的、冰冷的钢筋,双重重量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碾碎在这片轰鸣的尘土里。汗水流进嘴角,咸涩无比。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阳光被厚厚的粉尘遮蔽,如同他此刻晦暗无光、只剩下沉重负荷的人生。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淹没了他的喘息,也淹没了这座城市其他角落里,另外两个灵魂正在滑向深渊的无声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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