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物流园工地的喧嚣,如同永不疲倦的钢铁巨兽在嘶吼。尘土混合着柴油尾气,粘稠地悬浮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纸打磨肺叶的粗粝感。陈默感觉自己成了这轰鸣机器上一颗即将崩断的螺丝。
背上那根冰冷的螺纹钢,重量似乎随着每一次脚步的挪移而倍增。后背的旧伤处,如同埋进了一颗烧红的炭,每一次肌肉的牵拉都灼烧着他的神经。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额头、鬓角、脖颈汹涌而下,混着飞扬的尘土,在他脸上、脖子上冲刷出道道泥泞的沟壑,又在工装后背上洇开大片深色的汗渍。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视野里一片模糊,只剩下灰蒙蒙的尘土、晃动的人影和肩上那片沉重的、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暗灰色。
“快点!磨磨唧唧的!没看见后面等着呢?!”身后传来工友粗鲁的呵斥,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同样的疲惫不耐。
陈默咬紧牙关,后槽牙几乎要碎裂。他强迫自己加快步伐,哪怕每迈一步,膝盖都在打颤,后背的灼痛都更加尖锐一分。脚下的泥土被无数人踩踏、被重物碾压,早已变得松软泥泞,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时如同拖着千斤巨石。肩上冰冷的钢筋,背上灼热的旧伤,脚下黏稠的泥泞——三重枷锁,将他牢牢钉在这片尘土飞扬的炼狱里。他抬头,灰蒙蒙的天空被高耸的塔吊和未完工的钢架切割得支离破碎,阳光奋力穿透厚重的粉尘,投下浑浊昏黄的光柱,照不亮前路,只照见无尽的沉重与窒息。
包工头王胖子叼着烟,油光满面的脸在尘土中若隐若现。他眯缝着小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每一个工人,目光在陈默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的背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鄙夷和算计,比任何斥责都更锋利。
终于将钢筋卸在指定区域,陈默几乎是瘫软下来,扶着冰冷的钢架大口喘气。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他摘下破旧的安全帽,用同样沾满泥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汗水混着尘土糊了一脸,狼狈不堪。他摸索着从同样脏污的裤兜里掏出早上剩下的半个冷馒头,馒头上也沾了灰。他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干硬粗糙的馒头渣刮着喉咙,噎得他直翻白眼。他拧开一个捡来的、脏兮兮的塑料水瓶,里面浑浊的水带着一股铁锈味,他仰头猛灌了几口,才勉强把馒头冲下去。这混杂着尘土与铁锈的滋味,是他此刻维系生命的唯一养料,苦涩地滋养着那根“锈蚀的根”。
“喂!新来的!”王胖子的声音像破锣,在他身后响起。陈默心头一紧,转过身。
王胖子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在掂量一件旧家具:“看你小子,身子骨不咋样啊?搬这点东西就喘成狗了?是不是有啥毛病瞒着老子?”
陈默连忙摇头,强忍着后背的剧痛挺直腰板:“没……没有,王工,就是……有点累。”
“哼!”王胖子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气,“累?干这活哪有不累的?老子看你动作慢,影响大伙儿进度!今天的工钱,扣二十!算是对你磨洋工的教训!”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扣掉的不是陈默赖以活命的钱,而是随手弹掉的烟灰。
“王工!我……”陈默急了,那二十块钱可能是父亲一天的药钱!他想辩解,想说自己后背有伤,但看着王胖子那张写满“我说了算”的油脸,和周围工友麻木或事不关己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巨大无力的悲凉,再次将他淹没。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油泥。被克扣的工钱,如同在这根“锈蚀的根”上,又狠狠凿下了一块。
……
市环保局马路对面。
老赵头依旧佝偻着坐在冰冷的马路牙子上,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怀里的绿色编织袋被抱得温热,里面的“根土”隔着衣物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也压得他本就疼痛的胸口更加憋闷。肿胀的脚踝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和身体的极限。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不断有人进出的玻璃大门。他看见穿着笔挺西装、夹着公文包的男女昂首而入;看见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步履匆匆;看见小轿车停在门口,下来的人被门卫恭敬地迎进去……唯独没有人看他一眼。马路上的车流呼啸而过,卷起尘土扑打在他脸上。阳光越来越毒辣,晒得他破棉袄里的霉味更加浓重,汗水混着脸上的污迹流下来,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几道滑稽的白痕。
他喉咙干得如同着火,嘴唇裂开渗出血丝。怀里那个硬邦邦的馒头,成了巨大的诱惑。他挣扎了很久,终于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编织袋里摸出来。馒头硬得像石头,边缘有些发霉的绿点。他顾不上了,用脏污的袖子擦了擦,狠狠地咬了一口。干硬的馒头屑卡在喉咙里,噎得他直翻白眼,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咳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安,从环保局大门走了出来,径直朝他这边走来。老赵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低下头,把没吃完的馒头死死攥在手心,藏进怀里,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保安在他面前停下,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哎!老头!说你呢!在这坐一天了!干嘛呢?这里不能长时间逗留!影响市容!赶紧走!”
“俺……俺等人……”老赵头的声音嘶哑微弱,像蚊蚋。
“等人?等谁?有预约吗?”保安语气更加不耐烦,“我看你就是个上访的!跟你说,这里不管你们那些破事!该找哪找哪去!再不走我叫警察了啊!”
“警察”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老赵头心上。邻居老李头家儿子被打断腿的惨状瞬间浮现在眼前。他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等待,顾不上怀里的“根土”,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麻木,加上脚踝剧痛,他一个趔趄,整个人朝前扑倒!
“噗通!”一声闷响。老赵头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怀里的绿色编织袋脱手飞出,那个啃了一半的硬馒头滚出老远,沾满了灰尘。最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个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根土”,也掉了出来!报纸散开,那块暗红发黑、象征着家园死亡的丑陋土坷垃,赫然暴露在光天化日、车水马龙之下!
“哎哟!你这老东西!碰瓷是吧?”保安吓了一跳,随即更加恼怒,指着地上的土块,“这什么玩意儿?垃圾!赶紧捡起来滚!别在这添乱!”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瞬间淹没了老赵头。他顾不上疼痛,像护崽的母兽一样,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用枯瘦颤抖的双手,急切地、笨拙地想把那块珍贵的“根土”重新包好,把散落的东西塞回编织袋。泪水混合着灰尘和额角磕破渗出的血丝,糊满了他的脸。他不敢看保安,不敢看周围可能投来的目光,只是死死抱着重新裹好的袋子,挣扎着爬起来,拖着那条剧痛的伤腿,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片让他尊严尽失、希望彻底破灭的“圣地”。那块暴露在阳光下的“根土”,如同他最后一点遮羞布被无情扯掉,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耻辱和绝望。他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老狗,消失在城市的阴影里。
……
城中村昏暗油腻的网吧角落。
女孩蜷缩在破旧的电脑椅上,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惨白失神的脸。碎裂的手机像一块冰冷的墓碑,躺在油腻的键盘旁。她刚刚在那个闪烁着诱人红光的贷款网站上,填写了所有信息,包括她弟弟的病情证明照片(那是她手机里唯一能证明“紧急”的东西)。屏幕上弹出一个进度条,旁边一行小字:“资料审核中,请耐心等待。最快30分钟放款!”
“30分钟……”女孩喃喃自语,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痛。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网吧里充斥着烟味、汗臭、泡面味和少年们打游戏的叫骂声,这些嘈杂的声音在她耳边扭曲、放大,变成尖锐的耳鸣,冲击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弟弟躺在病床上苍白的小脸,父母焦灼无助的眼神,催债短信里冰冷的威胁话语,像走马灯一样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那深渊的裂痕在她脚下狰狞地张开,她知道自己正在主动跳进去,却别无选择。这一次的“急速贷款”,利息高得如同吸血,附加的各种“服务费”、“手续费”更是层层盘剥。她清楚这是饮鸩止渴,但此刻,那杯毒酒,是她唯一能看到的、能暂时堵住眼前塌方的“解药”。她的手指悬在鼠标上,微微颤抖,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突然!屏幕上的进度条消失了!一个鲜红刺眼的弹窗猛地跳了出来!
【审核失败!】
【原因:综合信用评分过低,存在严重逾期记录,风险过高!】
【抱歉,您暂时不符合我司放款条件。】
鲜红的叉号像一把利刃,狠狠捅进女孩的心脏!她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屏幕上那行冰冷残酷的红字。审核失败?!连这最后的、饮鸩止渴的机会都不给她?!
“不……不可能……怎么会……”林薇失神地喃喃,手指疯狂地点击着弹窗,试图刷新,试图找到重新申请的入口,但页面纹丝不动。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捏碎!弟弟手术费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冲破喉咙的凄厉尖叫,猛地从她口中爆发出来!这尖叫充满了绝望、崩溃和彻底的疯狂,瞬间压过了网吧里所有的嘈杂!周围几个打游戏的少年被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过来。
女孩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带翻椅子。她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眼神狂乱而空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她死死盯着那台显示着“审核失败”的电脑屏幕,然后目光缓缓移向旁边那块彻底碎裂、死寂一片的手机屏幕。那破碎的屏幕,像一张嘲讽的鬼脸,映照着她彻底崩塌的世界。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女孩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她抓起键盘旁边那个沾满油腻、喝了一半的廉价可乐玻璃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那台显示着“审核失败”的电脑显示器砸了过去。
“砰——哗啦!!!”
一声巨响!玻璃瓶碎裂!深褐色的可乐液体混合着玻璃渣,像肮脏的血液般四溅开来!显示器的屏幕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画面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屏幕最后的残影,定格在那个鲜红的“审核失败”上。
网吧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呆了!
“我让你失败!让你失败!!”女孩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状若疯魔,又抓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烟灰缸、空泡面桶、鼠标——疯狂地砸向那台已经报废的显示器!“都是骗子!都是吸血鬼!你们都要逼死我!逼死我全家!”
网吧老板和网管闻声冲了过来,看到一片狼藉,顿时火冒三丈!“疯子!你他妈疯了!赔钱!老子的显示器!”网管怒吼着去抓女孩的胳膊。
女孩像受惊的野兽,猛地挣脱,转身就往外冲!她撞翻了椅子,撞开了挡路的人,赤红着眼睛,披头散发,脸上身上溅满了可乐渍和玻璃渣,状如厉鬼,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乌烟瘴气、充斥着惊愕目光的网吧,一头扎进了外面浑浊的暮色里!她漫无目的地狂奔,高跟鞋早就跑丢了,光着脚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感觉不到疼痛。绝望的哭喊声在狭窄的巷弄里回荡、变形,如同深渊里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她彻底崩溃了,像一根被绷到极限、最终彻底崩断的弦。
……
暮色渐沉,灰暗笼罩了西郊物流园工地。
陈默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王胖子临时搭建的工棚前领工钱。一天的折磨,后背的伤似乎更重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满身的尘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王胖子叼着烟,眯着眼,蘸着唾沫数出几张油腻的钞票,甩在陈默面前:“喏,一百三。扣了你二十磨洋工的钱,还有十块是租安全帽和工装的钱。”
一百三?陈默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心沉到了谷底。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少!他张了张嘴,想争辩,想问问安全帽和工装凭什么要十块,但看着王胖子那副“爱要不要”的嘴脸和旁边几个虎视眈眈的跟班,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屈辱和愤怒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默默地、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几张沾着油污和汗渍的钞票,紧紧攥在手心。钞票的边缘硌着他的掌纹,像耻辱的烙印。
他推着那辆依旧没电、沾满泥污的电动车,步履蹒跚地走出工地大门。城市的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冰冷繁华的轮廓,却照不进他此刻晦暗的心。他需要找个地方给电动车充电,需要找个最便宜的角落蜷缩一晚,需要……他茫然四顾。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充满疯狂意味的哭喊声,伴随着混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一条灯光昏暗、堆满垃圾的巷弄里传来!那声音绝望、破碎、歇斯底里,在傍晚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默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脸上身上沾满污渍(像是可乐和碎屑)的年轻女人,光着脚,状若疯魔地从巷子里冲了出来!她眼神狂乱,赤红一片,一边哭喊一边跌跌撞撞地狂奔,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直直地朝着车流湍急的马路中央冲去!
“不要命啦!”路边的摊贩惊呼。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瞬间响起!一辆疾驰而来的出租车猛打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几乎是擦着女人的身体惊险地刹停!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得呆立当场,随即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喊,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马路中央。
陈默的心猛地一揪!尽管女人脸上污秽不堪,头发散乱,但那身廉价的西装套裙,那绝望崩溃的姿态……他瞬间认了出来!是医院急诊室里那个因付不起弟弟手术费而啜泣的女孩!那个对着碎裂手机屏幕无声流泪的白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女人瘫倒、出租车司机惊魂未定地探出头怒骂、周围开始有人围观的混乱瞬间,陈默的目光猛地捕捉到,在女人冲出来的那条昏暗巷口,两个穿着花衬衫、一脸戾气的男人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眼神凶狠地盯着马路中央瘫倒的女人,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半截断裂的高跟鞋!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陈默的脊背!那两个人,绝非善类!女孩的疯狂崩溃,恐怕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是视而不见,推车离开?还是……
陈默攥紧了口袋里那几张沾满汗水和屈辱的钞票,后背的伤口在晚风中隐隐作痛。他看着马路中央那个蜷缩在冰冷地面上、如同被世界彻底抛弃的破碎身影,又想起急诊室里她那压抑的啜泣和老赵头绝望的嚎哭……一股混杂着同病相怜、兔死狐悲的巨大悲悯,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本能地,扔下电动车,朝着马路中央那个崩溃的身影冲了过去!锈蚀的根,在深渊的边缘,第一次主动伸向了另一道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裂痕。暮色四合,城市的霓虹冷漠地闪烁着,将这一幕映照得如同荒诞剧的残酷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