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裹着灰尘,一阵阵往我这死水般的角落灌。
这世道,人跟饿狼似的互相撕咬,我这点子倔强和不甘,也就勉强撑着口气罢了。
“阿衍!”一声带着戏谑的调子扎过来,那人凑得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啧,你可真不是一般人儿!”那声音黏糊糊的,直往耳朵眼儿里钻。
我眼皮都懒得掀,只从嗓子眼儿里挤出点声儿:“兴许吧。”
那话音还没落地,就被穿堂风吹得无影无踪。
那是十二年前了。我三十四。
檐角那破铜铃又让西风撞得乱响,碎雪沫子顺着窗缝往里钻,打在脸上生疼。
我蜷在炭盆边上,拿火箸拨弄着奄奄一息的炭火。几点火星子爆出来,溅在砚台沿上,嗤一下,留下个灰白的小坑。
像什么呢?像……对了,像三十岁那年,在江南水道上见过的萤火虫。
也是夜里,她提着盏气死风灯站在船头,鬓边那朵茉莉沾着湿漉漉的夜气。
灯影摇晃,她声音也轻轻的,说等桂花开透了,就给我缝件厚实的新棉袍。
檐下那棵桂树,早砍了换、换了砍,如今杵着的是棵梧桐。
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黄,整整七回。我身上这件青布衫,补丁摞着补丁,那针脚歪七扭八,像当年她手把手教我描红,我笔下爬出来的蚯蚓。
前儿去米铺籴米。
掌柜的老胡头见我连日只买糙粟米,秤杆悄悄一压,多给了半升。
路过绸缎庄,橱窗里挂着匹月白绫子,织着细密的缠枝莲纹。
脚步猛地钉住,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二十岁那年,贡院外头人挤人,她隔着攒动的人头冲我笑,手里紧紧攥着块帕子……
就是这样的花纹!一模一样!那时我该拨开人群挤过去,该接过那方还带着她手心温度的帕子,该告诉她我偷偷背熟了整本《诗》里的情话,该说待殿试一过就请媒人上门!
可我呢?只顾着摸怀里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准考凭,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等我……等我中了进士……”
后来才辗转听说,那天她怀里揣着个小陶罐,里头是熬了一宿的安神汤。
那方帕子里,还裹着她亲手焙炒的酸枣仁。
而我,直到放榜那日收拾号舍的狼藉,才在角落里发现那个早已冰凉、蒙了层灰的罐子。
昨夜翻腾旧书箱,抖落出一卷七年前的春闱墨卷。
纸页发脆发黄,虫子在策论那部分蛀了个洞,不偏不倚,正咬在“民本”二字当间。
同屋的王生,当年中了二甲,如今在吏部衙门里当主事老爷。
上月差了个青衣小帽的仆役送来帖子,邀我去他府上教他家小公子开蒙。
我捏着那帖子,指腹摩挲着上头鲜红的烫金官印。
那印泥的颜色,红得刺眼,像极了她嫁衣上金线盘绕的牡丹
——她嫁去徽州那一年,我正窝在京郊一座漏风的破庙里,啃着硬邦邦的冷馒头。
窗外的喜炮声噼里啪啦炸得人心慌,我把怀里揣了三年、字都磨糊了的聘书,一点点,折成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鸢。
那纸鸢后来被风刮到一棵枯树杈上,让雨雪沤得发了霉,烂糟糟的。
跟我现在案头堆着的那摞东西一个样——都是给城里几家书院写的自荐书,墨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却始终没那份心气儿封缄送出。
巷口那棵老掉牙的槐树,又掉了一根粗枝,砸在隔壁李屠户家屋顶上,瓦片碎了一地。
他儿子前几日刚得了大孙子,抱着个红扑扑的胖娃娃在巷口晒太阳,见我缩着脖子路过,硬塞给我块红鸡蛋。
蛋壳上用劣质胭脂写着个“囍”字,颜色都褪得发白了。
那年,也是在这巷口,替人写婚书。笔尖蘸饱了墨,悬在“百年好合”那四个字上头……心尖儿猛地一哆嗦……
……一滴浓墨“啪嗒”掉在洒金红纸上,迅速晕开,黑黢黢的一团。
像极了她登船那日,我躲在屋里,眼泪砸在信笺上的模样。
如今,那户办喜事人家的娃娃,都会提着油瓶打酱油了。
而我窗台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瓦盆里,还种着她临走前塞给我的那株兰草。
七年了,拢共就开过三回花。
每回都在落大雪的夜里,那花瓣薄得像蝉翼,白得近乎透明,手指头稍微碰一碰,就碎了一地。
傍晚去井台打水。
辘轳吱呀呀地响,井绳上结着一层白霜。
水桶晃晃悠悠沉下去,撞在湿冷的井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咚——咚——”,在窄巷里荡来荡去。
探头望下去,水面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鬓角那儿,白得比井绳上的霜还扎眼。
这空荡荡的回音……多像那年渡口的风声。
她站在码头上,一遍遍喊:“阿衍——!阿衍——!”声音被浩荡的江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我僵在船头,硬着心肠假装听不见,满脑子只盘算着“衣锦还乡”四个字。
如今这江面上,千帆过尽,渡口的青石板都磨得油光水滑。
可那样的喊声,那样的月光……再也寻不见了。
自她走后,每个十五的月亮,在我眼里都缺了一块。
缺的那一块,像极了我案头那封永远写不完的家书。
信瓤摊开着,墨迹断在那里,等着一个怎么也落不下笔的句点。
夜深了。炭盆里最后一点暗红也快熄了,屋里寒气逼人。
我摸索着起身去墙角柴堆取柴火,黑灯瞎火的,一脚踢翻了墙角的破竹筐。
筐里滚出个灰扑扑的布包。去年在城隍庙后头的破烂市上买的。
解开布包,里头是半块雕花印版,刻着“永结同心”四个字。
印版边角磨损得厉害,字迹都模糊了,硌手。就像……她留给我的那串桃核手串。这些年,那几颗桃核被我摩挲得油亮,原本清晰的纹路,早就平了,光了。
檐角的破铜铃还在风里没完没了地响。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的,没个消停。
我裹紧身上这件补丁叠补丁、早已不挡风的青布衫,寒气还是直往里钻。
这风雪夜……猛地想起,三十七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
母亲抱着刚落地的我,在昏黄的油灯下缝小被褥。
那针脚细密匀称,像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
如今……这世上再没有人,会那样低着头,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替我缝补这千疮百孔的岁月了。
冷。
真冷啊。
那盆兰草的叶子,在风里抖了一下。
(元康四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