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兰草的叶子,在风里抖了一下。
抖落了最后一点绿意。
阿蘅走后,我的日子像漏了底的沙袋,哗啦啦地往下淌。
直到阿棠出现,这沙袋才算勉强扎住了口。
但里头装的,不是情爱,是尘土,是日复一日磨出来的、带着砂砾的浑浊浆水。
——我收留阿棠,不过是看她孤苦,和我一样,被这世道搓磨得没了人形。
她跟了我三年,像棵长在石缝里的草,悄没声地活着。
我从没想过,这草,也会枯,也会断根。
她死了。
……
一个接一个。
像檐下断了线的铜铃,再发不出声响。
腊月的风,刀子似的,从窗棂上糊纸的破洞里剐进来。
卷起灶膛里冰冷的余烬,在空荡荡的堂屋里打着旋儿,灰蒙蒙一片。
我蜷在灶口,铁钳拨弄着早就死透的炭块。
灰白的碎屑簌簌落在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布棉袍上。
这灰白……像什么呢?像……像阿棠咽气那会儿,窗外扑簌簌往下落的雪沫子,也是这般无声无息,盖在冻硬的地上。
阿棠小我三岁。
我们挤在山坳坳里两间歪斜的土坯房,靠三亩薄得漏水的旱田,还有后坡几棵半死不活的野栗子树吊着命。
开春,她总爱在院墙犄角旮旯撒把野菊籽。
到了秋里,稀稀拉拉开出几簇黄惨惨的花,风一吹,蔫头耷脑地晃,刺得人眼睛发酸。
她有时蹲在花跟前,搓着冻裂的手指头念叨:“等……等手里宽裕了,咱在墙根底下砌个正经池子,种点像样的菊花……”
此刻,铁钳头上凝着一层厚厚的黑油垢。
我盯着那油垢,眼前忽然晃过她纳鞋底的样子。油灯芯跳得厉害,映着她佝偻的背。
她坐在矮木墩上,围裙沾着隔夜的饭嘎巴和菜汤印子。
那根磨得发亮的银针,在厚实的青布鞋帮上穿进穿出,快得像道影子。
我困得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
她就停下手,声音又轻又哑:“睡去吧。明早……先生就有新鞋穿了。”
如今脚上这双鞋,帮子磨得透亮,鞋底的麻线早散了架,豁着口子。
再没人,会在那豆大的油灯下,熬着夜给我赶工了。
后院那口老井,水面结了层冰壳子。桶绳进冻僵的手掌,磨得生疼。
打上来的水,晃悠悠映出一张脸。
沟壑比三年前深了,爬满了,两鬓的白霜也厚了。
自打阿棠没了,我连脸都懒得刮,胡子拉碴像荒草,衣裳皱得能腌咸菜。
记得她还在的时候,总在清早天蒙蒙亮时,端盆热水,用豁了口的剃刀给我刮脸。
刀片子贴在脸上冰凉,她凑近了,呼出的气倒是温温的:“当家的,拾掇干净了,人……人也精神点儿。”
开春,地里冻土刚化开一点,我抡起锄头翻地。锄刃“铛”一声撞上块石头,震得手腕子发麻。
弯腰去搬那石头,眼风扫过田垄边——几星嫩绿的野菊芽子,竟从干硬的土缝里钻了出来。
风卷着泥土的腥气和残留的寒气,猛地灌进鼻子。
这一下子,像是把时光狠狠拽了回去——也是这样的天气,阿棠用块灰布巾子包着头,提着个粗陶瓦罐来送水。
她弯腰舀水,鬓角散下的几缕头发丝,轻轻扫过我手背,痒丝丝的。
我故意晃了晃水桶,水花溅了她半身。
她“哎呀”一声,湿漉漉地追着要捶我,笑声惊得田埂上啄食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如今,田垄间只有我孤零零一个影子,被日头拉得又细又长,像根枯草。
村里的王婶子,隔三差五送点她自家腌的咸菜疙瘩。
她瞅着我叹气:“老陈头,再寻摸一个吧?这么孤魂野鬼似的,咋熬到老?”
我望着她鬓角那刺眼的白,眼前猛地叠上阿棠最后的样子。
她躺在门板支的竹榻上,气都喘不匀了,枯瘦的手指头还死死捏着那件我磨破了肩头的旧夹袄,想拿起滑落的针。
手抬了几次,终究是徒劳地垂了下去。
灶台边的粗陶瓮里,装着去年秋里打下的陈粟米。
舀米时,总带出些被虫蛀空的壳子,轻飘飘的。
阿棠最看不得糟践东西,每次淘米,都仔仔细细把碎米粒、空壳子挑出来,小心地拢在手心:“留着……留着拌点糠皮喂鸡……鸡下了蛋,攒着换点盐巴灯油……”她说着,那浑浊的眼睛里会短暂地亮一下,仿佛手里捧的不是鸡食,是丁点能攥住的盼头。
如今,那破鸡笼早就塌了半边,不知被哪来的野狗掏了个干净,连根鸡毛都没剩下。
夏夜里闷得像蒸笼,我躺在咯吱响的破竹席上,盯着房梁上蛛网似的裂纹。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破窗纸哗啦啦响,恍惚间,像是听见谁在叫我的小名。
“阿衍……”
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屋里黢黑一片,只有墙角砖缝里,蛐蛐儿有气无力地叫着。想起那年夏天暴雨,山洪冲垮了后院的篱笆墙,泥水涌进来。
阿棠吓得缩在墙角,浑身抖得像风里的叶子。我搂着她湿透的肩膀,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一遍遍喊:“别怕!有我呢!有我呢!”如今……若再有洪水,谁……谁又能把她护在身后?
后坡那几棵野栗子树,稀稀拉拉又挂了果。带刺的青壳子掉在地上,踩上去嘎吱响。
我捡了小半筐,坐在树根底下剥。
尖刺扎进指甲缝里,钻心地疼。
疼着疼着,却忽然咧开嘴笑了——阿棠最怵这栗子壳,每回都要我把刺用石头磨平了才敢碰。
有次趁我不注意,她偷偷用牙去咬一个青壳子,结果扎了满嘴的刺,疼得眼泪汪汪。
我急得骂她笨,她却含着泪,含混不清地嘟囔:“先生……你看我……像不像个炸了毛的刺猬猬?”
寒冬腊月,不知村里谁家娶亲。
呜咽似的唢呐声,被风卷着,翻过山梁飘过来。
我倚着门框,远远望见那顶蒙了灰的大红花轿。
轿帘被风掀开一角,恍惚间,竟像是看见阿棠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红袄,羞怯地坐在里面。
那年,她也是这样被我牵进这破败的土屋门。
盖头掀开时,那点廉价的胭脂味儿,混着新房地上铺的新鲜艾草气息……那味道,好像还糊在鼻子里,散不掉。
可如今,满村的喧闹都隔着山,隔着风。只有灶膛里冰冷的灰,无声无息,积了厚厚一层,像掩埋过往的坟土。
井台边的青石板,苔藓又厚又滑。
我佝偻着腰打水,水桶在井壁上磕碰出空洞的回响。
水里映着的人,脊背弯得像张拉坏的弓。就在这当口,身后似乎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心口猛地一跳,狂喜地扭过头——
只有风。
卷着几片枯死的野菊花瓣,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浑浊的水面上。
阿棠常说这野菊命贱,丢哪儿都能活。
可……可她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像草尖上的露水,太阳一晒,说没就没了呢?
夜,深得没底了。
油灯碗里的灯油快熬干了,豆大的火苗一跳一跳,映得墙上影子鬼魅似的晃。
我摸索到床头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
解开,里面是阿棠没做完的一件厚棉袄,针脚停在袖口那儿,一根针还别在布上。
粗布的纹理间,似乎还残存着一点她的气味——混着廉价皂角的涩味、柴火烟气,还有一丝……一丝说不清的、属于活人的温乎气儿。
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铺进来。照着灶台上落满灰尘的空碗,照着墙角那个蒙尘的粗陶坛子——那是去年秋天,她兴冲冲抱回来的,说要学着酿菊花酒。
她说:“等重阳……咱俩好好喝一回,喝到天亮……”
春去,秋来。
草木荣了又枯,枯了又荣。可我的日子,在阿棠闭眼那天,就像这口老井里的水,彻底冻住了。
田埂上的野菊开了败,败了开;井台边的老树死了又抽出新芽。
只有我,像根朽透了的木头桩子,钉死在这两间破土坯房里,钉死在她最后那抹虚弱却努力的笑影里。
每当日头西沉,远处山坳里升起几缕歪歪扭扭的炊烟,我总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山路上望。
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挎着那个磨破了角的旧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远远地喊:
“先生——饭好了——”
风又起了,卷着灶膛底的冷灰,扑了我满脸满嘴。
我盯着那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子彻底熄灭,变成一团死寂的灰黑。
阿棠有句话,说对了。
她说:“人啊,就像这灶膛里的火。烧得再旺,噼啪响得再热闹,添多少柴……也总有烧成灰、冷透的一天。”
她不知道。
她走了。
我心里的那点热乎气,也跟着她,一起烧成了灰。
剩下一堆死灰,冰碴子似的堆在腔子里,再捂,也捂不出一丝暖意了。
夜,沉得像墨。
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我裹紧身上那件千疮百孔、早已不挡风的破棉袄,蜷缩在冰冷的灶台边。
恍惚间,灶膛里似乎又有了火光。
鼻尖……好像闻到了粟米粥的糊味儿。
耳朵里……像是响起了那熟悉的、拖着调子的脚步声。
还有那声,细细的、带着点怯意的:
“先生……”
(元康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