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芯子“啪”地爆了个灯花,惊得我手一抖。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把墙上那团影子扯得忽大忽小,活像条垂死的鱼在案板上扑腾。
阿棠走后第七十三天,灶膛才重新冒出烟。我舀了瓢凉水泼在脸上,水珠子顺着胡子往下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皇帝不知怎么想起了我这号人,竟许我重赴殿试。那日我攥着考引走进贡院,手心的汗把纸都浸透了。策论题是《论民本》,我盯着那个“民”字看了许久——虫蛀的洞还留在七年前的旧卷上,如今又活生生撕开在我眼前。
放榜那日,长安街的雪下得正紧。我裹着阿棠补过的旧棉袍,在榜前站到靴底结冰。指甲掐进掌心,一遍遍数着那些陌生的名字,直到看榜的衙役举着火把来赶人。
“回去吧老丈!”他跺着脚呵白气,“这雪再下,您这把年纪……”
后面的话被风雪卷走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雪粒子刮在脸上生疼。路过西市时,看见个佝偻的老妇在雪地里刨食,突然想起那年离京,阿蘅也是在这样的雪天里……
腊月初八,母亲栽倒在灶台边。陶罐摔得粉碎,刚熬好的腊八粥泼了一地,黏糊糊地粘在砖缝里。郎中搭完脉直摇头,说怕是这些年熬狠了,油尽灯枯。
我当掉了最后一套体面衣裳,换来几副参须。煎药时,火候总掌握不好,不是熬干了就是溢出来。母亲躺在床上,灰白的头发散在枕上,像一团晒干的荻花。她总在昏睡中突然抓住我的手:“衍儿……殿试……殿试……”
最后一晚,她忽然清醒过来,浑浊的眼珠亮得吓人。枯枝般的手指摸上我的脸:“我儿……受累了……”这话像把钝刀子,慢慢锉进心窝里。鸡叫头遍时,她的手凉了下去,再也没能捂热。
灵堂设在堂屋。我跪在草席上,看着香炉里三炷线香一点点矮下去。族里几个远亲来吊唁,站在檐下拍打身上的雪。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飘进来:
“听说又没中……”
“可不是,连老娘最后……”
“读书读迂了……”
香灰积了厚厚一层,风一吹就散了。就像母亲这些年省下的口粮,就像阿棠熬过的灯油,就像我写秃的笔、翻烂的书——都成了灰,风一过,什么都没剩下。
书房的椅子腿早就蛀空了,一坐上去就吱呀作响。案头那盏油灯是阿棠用瓦片改的,灯焰总往一边歪。书架上的《毛诗》里还夹着她晒的野菊,一翻就碎成粉末。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的。起初是几滴砸在窗纸上,渐渐连成线,顺着窗棂往下淌。恍惚看见阿棠踮着脚在窗外支挡板,粗布衣裳被雨打湿了贴在身上。等我推开窗,只有湿冷的雨气扑面而来。
毛笔杆上还留着她的牙印——那年她非要学写字,咬坏了我三支笔。现在这笔悬在纸上,墨汁滴成黑斑,像极了那日落在丧帖上的泪痕。
巷口更夫的梆子声飘过来,已是三更天。雨声中忽然混进“笃笃”的轻响,像是有人在叩门。我赤着脚冲到院中,积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
门闩拉开时“吱呀”一声——门外只有被雨打落的桂花,湿漉漉地粘在石阶上。
回来时踢翻了墙角酒坛。去年酿的菊花酒撒了一地,混着雨水流进砖缝。我蹲下去想捧,却捞起一把潮湿的泥土。阿棠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等重阳……对饮到天明……”
瓦盆里那株兰草不知何时枯死了,枯黄的叶子蜷曲着,一碰就簌簌地落。就像这些年从我生命里离去的一个个人,轻飘飘的,连声响都没有。
油灯终于熬干了。黑暗漫上来的瞬间,我仿佛看见阿蘅提着杏花灯站在廊下,阿棠端着热汤药从厨房出来,母亲在灯下缝补衣裳……她们的身影在黑暗里晃动,伸手去碰,却只摸到冰凉的空气。
(元康九年冬)
(全文完,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