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把钝刀,慢吞吞地割开东边的天色。
东宫寝殿里,那份属于大婚的红还刺眼地铺陈着,可气氛早已经冻成了冰碴子。
楚清欢站在屋子中间,目光像两道冷箭,直直钉在萧景琰腰间那块玉佩下头。
昨夜里没太看清,这会儿天光乍亮,那半片偷跑出来的月白色衣角,简直像在她眼睛里生了根刺。
宫女穿的素色宫装,偏偏要紧贴着太子爷的身子藏掖着——真当她楚清欢是醉倒在北境风沙里的糊涂人?
“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她手里还攥着那截断了的象牙簪,掌心伤口早就不流血了,结痂的地方被簪子边缘磨得生疼。
可这点疼,跟心里那把翻搅的钝刀子比起来,算个屁。
萧景琰脸色铁青,像是被人当众掀了底牌的赌徒。
他下意识伸手去拽自己的广袖,想把那点破绽盖严实了,嘴里却还硬着:“没规矩!大清早的胡言乱语什么?”
“胡言乱语?”楚清欢往前走了两步,距离拉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龙涎香底下,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不是宫里赏赐的进贡胭脂,倒像是街边小铺子里卖的廉价香粉味。
她猜,这准是那个叫“阿月”的宫女用的东西。
萧景琰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妆台,上面的胭脂水粉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
他猛地抓起案上那块染血的铠甲碎片,转移话题:“北境战事要紧,你父亲的安危也重要。调兵不是小事,总得容本宫召集大臣商议——”
“商议?商议到我爹尸骨寒透了吗?”楚清欢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萧景琰,别跟我来这套。昨夜里你怎么说的?兵权换登基。现在我爹在北境拿命扛着,你倒要跟我‘商议’了?”
她把那截断簪狠狠戳在装箭羽的木匣上,狼毫箭羽震得瑟瑟发抖:“京畿大营是你的人,调兵虎符一半在你手里。
要么现在点头,要么……”她顿了顿,眼神里的寒意能冻死人,“这镇国公府的十万兵权,你也别想要了。”
萧景琰盯着她掌心那道暗红色的疤,眉头拧成个死疙瘩。他知道楚清欢不是说笑。
这女人骨子里流着武将的血,发起狠来比男人还犟。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面上却松了口:“好,本宫信你一次。
你先回偏殿等着,本宫这就召集内阁议事,午时之前给你准信。”
楚清欢眯着眼看他,没从他表情里瞧出半分真心。
可她现在没别的法子,总不能真闯进兵部抢兵符。
她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我等你的消息。
但萧景琰,你最好记住——我楚清欢的耐心,从来不多。”
她领着张嬷嬷刚走出寝殿,就给了老嬷嬷一个眼色。
张嬷嬷跟了楚家三十年,立刻明白了意思,佝偻着身子往旁边的回廊躲去。
楚清欢自己则径直往偏殿走,每一步都踩得沉稳,像在丈量这东宫的地究竟有多凉。
果然,没过两刻钟,张嬷嬷就揣着一肚子消息回来了。老人家气得手直抖,凑到楚清欢耳边压低声音:“大小姐,狗太子没安好心!他让人去传京畿大营的李德林了,就约在西边那间议事偏殿。
老奴刚才偷偷摸过去,听见里面说什么……要给您派些老弱残兵,还说要让禁军把东宫围起来,不让您……”
“不让我出去,是吗?”楚清欢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是刚才路过偏殿案头顺来的。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指望,彻底凉透了。
张嬷嬷急得快哭了:“可怎么好?北境那边怕是等不及啊!”
楚清欢没回话,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李德林是萧景琰的死忠,带兵多年老奸巨猾。
硬闯肯定不行,只能想别的法子……正琢磨着,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还有个柔柔弱弱的女声:“太子妃姐姐可在里头?殿下让奴婢送些汤药来,说是给姐姐补补身子。”
楚清欢眼神一凛。来了。
她冲张嬷嬷使个眼色,让她先躲到屏风后头。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摆出副等候的样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果然是个宫女,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还插着支金灿灿的簪子,看着倒比一般宫女体面些。
这女的就是阿月吧?楚清欢暗自打量着。
模样倒是清秀,就是那双眼睛骨碌碌转,透着股不安分。
她端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一股甜腻腻的味道飘过来,跟刚才闻到的廉价香粉味一模一样。
“姐姐,趁热喝吧。”阿月走到楚清欢面前,屈膝行了个礼,双手把托盘往上递。
眼神却时不时往楚清欢身上瞟,像是在打量什么。
楚清欢没接那碗药,反而笑了笑:“有劳妹妹了。只是我这手受了伤,怕是端不稳。妹妹能不能……喂我喝?”
阿月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但很快又堆起笑容:“姐姐客气了,这本就是奴婢该做的。”她说着,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递到楚清欢嘴边。
就在这时,楚清欢突然动了。
她没去接那勺子,反而用那只受了伤的左手,闪电般抓住了阿月拿勺子的手腕。
阿月“啊”地叫了一声,下意识想挣扎,可楚清欢的手指跟铁钳似的,捏得她骨头都快碎了。
“姐姐!你做什么?”阿月疼得脸都白了,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就往头上摸去——摸向那支金簪。
楚清欢眼疾手快,空着的右手一把按住她的手,同时膝盖往上一顶,重重撞在阿月肚子上。
阿月疼得弓起身子,手里的汤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热气腾腾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张嬷嬷!”楚清欢喊了一声。
屏风后的张嬷嬷早就准备好了,冲出来掏出绳子就把阿月捆了个结结实实。
阿月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喊着:“你们放开我!我要告诉殿下!太子妃打人了!”
“打你怎么了?”楚清欢蹲下身,一把拔下她发间那支金簪。
簪尖锋利,上面还淬着层绿油油的东西,一看就有毒。
她冷笑一声:“想用这个扎我心窝子?妹妹倒是比我想的胆大。”
阿月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我没有……这只是个普通的簪子……”
“是吗?”楚清欢没理她,伸手在她怀里摸了摸。果然,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她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正是萧景琰的手笔——“若楚氏异动,就地拿下,必要时……不必留活口。”
最后那几个字写得尤其重,墨点都快透纸背了。
楚清欢把纸条攥在手里,指节捏得发白。
好,好得很!萧景琰,你可真是我的好夫君!大婚夜冷待我,现在为了你的小心肝,连我的命都想要了!
她站起身,一脚踹在旁边的桌子上。桌子“轰隆”一声翻了,上面的茶杯点心撒了一地。“萧景琰!你给我滚出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子渗人的寒意,在空旷的偏殿里回荡着。
没过多久,萧景琰果然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
看到被捆起来的阿月和地上的狼藉,他脸色骤变:“楚清欢!你又在胡闹什么?”
“胡闹?”楚清欢拿起那张纸条,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狠狠甩在他脸上,“这就是你的商议?这就是你的午时之前给我准信?萧景琰,我父亲在北境流血流汗,你却在这里跟你的小情人谋算我的命?!”
那张纸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萧景琰看着上面自己的字迹,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想狡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证据确凿,怎么说都是理亏。
阿月倒是哭喊起来:“殿下救我!是太子妃姐姐误会了!奴婢没有想要害她啊!”
“闭嘴!”楚清欢厉声喝道,眼神扫过去,阿月吓得立刻不敢作声了。她转过头,看着萧景琰:“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兵,你到底调还是不调?”
萧景琰眼神闪烁,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调。但京畿大营不能全动,最多给你五千人。”
“五千?”楚清欢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五千老弱残兵?萧景琰,你打发叫花子呢?”她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凤钗。
那凤钗是纯金打造,上面镶着颗鸽子蛋大的东珠,是昨天大婚时太后亲手给她戴上的。
“太子妃……”张嬷嬷惊呼一声,想去拦已经来不及了。
楚清欢抓着凤钗,狠狠往旁边的柱子上砸去!“哐当”一声脆响,金钗断成两截,东珠滚落地上,在晨光里闪着凄凉的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萧景琰都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楚清欢捡起地上半截断钗,用锋利的断口在自己手背上狠狠一划。
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滴在那张写着萧景琰手令的纸条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
“我楚清欢对天发誓!”她举起流血的手,声音响彻整个偏殿,“今日萧景琰若不发救兵,我镇国公府十万将士,从此脱离朝廷调遣!他日北境若破,大楚若亡,皆由萧景琰一人负全责!”
她的声音太大,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外头的侍卫、宫女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萧景琰看着她手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她眼睛里那股子玉石俱焚的决绝,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惹错人了。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楚清欢一个眼神制止了。
“别废话了。”楚清欢扔下断钗,转身从张嬷嬷手里拿过一块令牌——那是镇国公府亲兵的腰牌。
她掂量了掂量,突然朝着殿外大喊:“镇国公府的人听着!随我杀出东宫!去北境!”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原来张嬷嬷早就偷偷传了消息,镇国公府的几十名亲兵已经冲进东宫来了,正守在偏殿外头呢。
萧景琰脸色铁青,想喊侍卫拦着,可看着楚清欢那个不要命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心里清楚,真要硬碰硬,他未必能讨到好。
更何况,他还需要镇国公府的兵权……
“让开!”楚清欢大喝一声,带着张嬷嬷就往外走。
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看向萧景琰。萧景琰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声音里满是不甘:“让她走!”
侍卫们立刻让开一条路。
楚清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跟着那些威风凛凛的镇国公府亲兵。
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可她的背影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孤绝。
一直到走到东宫门口,楚清欢才停了一下。她回头望了一眼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心里最后一点牵挂也断了。
萧景琰,你等着。今日之辱,今日之险,我楚清欢记下了。
他日若有机会,定要你……加倍奉还!
她转身,翻身上马。
那匹雪白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显然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
楚清欢勒紧缰绳,高声喊道:“弟兄们!随我闯城门!去北境!救父亲!”
“救父亲!”几十名亲兵齐声呐喊,声音震天动地。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京城正门冲去。
清晨的街道空旷无人,马蹄声格外响亮,像是在敲打着这座沉睡的皇城。
很快就到了城门口。
远远地,楚清欢就看见城门紧闭,门口站满了京畿大营的士兵,盔甲鲜明,刀枪林立。
为首的正是那个李德林。
看来萧景琰还是没打算放行。
楚清欢冷笑一声,勒住马。
李德林看到她,翻身上前几步,抱了抱拳:“末将李德林,奉太子殿下令,镇守城门。太子妃娘娘,请回吧。”
“让开。”楚清欢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却冷得像冰。
李德林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娘娘,末将也是奉命行事。北境战事凶险,您金枝玉叶,何必亲身犯险?”
“金枝玉叶?”楚清欢笑了,“李将军怕是忘了,我楚清欢是在军营里长大的。
马背上的日子,比宫里的日子长得多!萧景琰不想让我走,无非是怕我拿到兵符,碍了他的好事!”
她突然提高声音,对着那些京畿大营的士兵喊道:“你们中间,有多少人是镇国公府带出来的?有多少人吃过我爹的饭,穿过我爹发的棉衣?现在我爹在北境生死未卜,你们却要拦着我去救他?!”
这话一出,城门口的士兵顿时一阵骚动。不少人低下头,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镇国公楚战在军中威望极高,这些士兵里,确实有不少是他的旧部。
李德林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都别听她胡说!她这是惑乱军心!再不退开,休怪我不客气了!”
楚清欢却不怕他。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高高举起——正是那半截断了的凤钗,还有那张染血的纸条。
“你们看清楚!这是萧景琰的手令!他为了他的宫女,要置我于死地!今日我若不能出城,北境必破!到时候,你们的家人,你们的父母妻儿,都会死在蛮族的铁蹄下!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起来。
“放太子妃出去!”
“我们要救镇国公!”
李德林脸色惨白,想要下令动手,可看着群情激愤的士兵,手却抖得厉害。
他知道,真要动手,这些人未必会听他的。
就在这时,城门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都住手!”
楚清欢抬头望去,只见萧景琰正站在城楼之上,穿着一身玄色朝服,脸色复杂地看着她。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冰冷决绝,一个情绪难辨。
过了好一会儿,萧景琰才缓缓抬起手,摆了摆。
城门“嘎吱嘎吱”地开了。
楚清欢看着缓缓打开的城门,又看了看城楼上的萧景琰,眼神里没有丝毫感激,只有一片冰冷。
她勒转马头,对着身后的亲兵喊道:“走!”
马蹄声再次响起,几十骑人马如同一道白色闪电,冲过城门,向着北境的方向疾驰而去。
城楼上。
萧景琰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缓缓握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渗出血来,可他却浑然不觉。
旁边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要不要……派人跟着?”
“不必了。”萧景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让她走。”
他转过身,往回走。
晨光洒在他身上,却暖不了他那颗越来越冷的心。
楚清欢,你最好……不要死。
不然,我这江山……还有什么意思?
北境的风沙,似乎已经提前吹到了这繁华的京城。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这一切的开端,不过是那个红烛摇曳的夜晚,一场错付的婚姻,和一句冰冷的“不过是场交易”。
楚清欢并不知道萧景琰心里的挣扎。
她此刻满心都是北境的战事,和父亲的安危。
马背上的她,左手紧紧攥着那半截断钗,掌心的伤口被磨得再次裂开,鲜血染红了断钗,也染红了她前行的路。
北境,等着我。
爹,等着我。
女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