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橡皮永远只用一角。
尖锐的斜切面,像被削薄的冰川。每次换座位,我都能根据橡皮的磨损程度,推算他这半个月的错题量。初二期末考前,那块橡皮突然瘦得很快,我数着地上的碎屑,像在数他失眠的夜晚。
后来周媛送了他一盒新橡皮。
粉色的,草莓形状。
我抽屉里那块偷藏的、边缘发黄的旧橡皮,突然就硌得掌心发疼。
我看见他拆开包装时嘴角的弧度,看见周媛耳尖泛起的红。
第二天,垃圾桶里躺着那块橡皮的尸体——
被削成了心形,
却从中间裂成两半。
第一次碰到他的手也是因为橡皮。
初一英语听写,我的橡皮滚到他椅子下面。他弯腰捡起来,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小指有一道愈合的疤。传递时我们指尖相触,足够我记住他掌纹的温度。
当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画了十三遍那个场景。
现在那页纸泡在河底,
墨迹应该已经晕成一片海。
他擦错题时总喜欢转笔。
黑色中性笔在指间翻转,像某种暗号。我学会用余光捕捉笔杆转动的圈数——三圈代表这道题不难,五圈以上说明他在犹豫。有次周媛问他数学题,笔转了整整十二圈。
那天我的橡皮突然裂成两半。
李梦说质量真差。
她没看见我指甲掐进去的月牙痕。
初三换教室那天,我最后一个离开。
用美工刀刮下他课桌边缘的橡皮渍,那些白色残渣,在夕阳里像一场微型雪崩。
装进玻璃瓶时,
听见它们相互摩擦的声响——
像谁年少时没说完的话。
毕业前大扫除,我在他座位底下发现半块橡皮。
边缘已经发黑,残留着铅笔的银灰色。这可能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我想。但最终没捡起来——
有些东西就该待在原本的位置。
就像我对他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本就该烂在青春里。
毕业清理储物柜,发现那瓶橡皮屑霉变了。
潮湿让它们结成块状,再也分不清哪些来自他写错的数学题,哪些来自他涂改的作文稿。
我拧开瓶盖的瞬间,
闻到某种陈旧的甜腥——
像所有无疾而终的暗恋,
最终都会发酵成病理标本。
现在那个玻璃瓶放在书柜顶层。
有时月光照进来,
会看见瓶底沉淀的阴影——
那是他最后一次使用橡皮时,
擦掉的,关于我的全部可能。
那个橡皮也躺在一个透明瓶里,在它旁边。
放在书柜最高层。
有时候阳光经过,会在瓶身投下菱形的光斑,
像极了那年落在他身上的,
我永远触不到的温度。
这应该就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比尘埃大,比记忆小。
如今那些橡皮屑还在。
玻璃瓶里的早已发黄,字典中的失去形状,日记本里雪花状的碎末洇出淡淡油渍。
偶尔摇晃瓶子,会听见细小声响——
像青春所有未能落地的叹息。
但我的笔盒里躺着新橡皮。
方正洁白,没有使用痕迹。有时候拿出来闻,会恍惚闻到那年阳光里的粉尘味。
但终究是不同的。
就像后来遇见的所有人,
都不是食指第二关节有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