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誓师那天,他作为学生代表站在主席台上。
阳光太亮,他眯着眼念稿子的样子像在读一首不情愿的情诗。我站在队伍最末尾,数着他手腕上那条红色幸运绳晃动的次数——
也许刚好是"奋斗"这个词在他演讲稿里出现的频率。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来时,我正盯着操场裂缝里钻出的一株蒲公英。
"......奋斗一百天,让青春无悔。"
他的领口别着周媛送的银色徽章。
小小的,反着光,像插在往事咽喉上的一把刀。我在校服口袋摸到自己准备的同款,金属边缘已经磨钝了。
我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的金属徽章,但已经在抽屉里放了三个月。金属边缘把指尖硌出红痕,这痛感却并没有叫醒我。
原来有些东西,迟一步就是过期。
蒲公英绒毛在声波震动中颤抖。我数着他手腕上红色幸运绳晃动的次数,绳结边缘已经起毛,却仍顽固地缠在他腕骨突出的位置。周媛送的那枚银色徽章别在他校服领口,在五月的阳光下反射出细小的光斑,像某种无声的炫耀。
集体宣誓环节,班主任要求相邻同学握手互励。前排传来窸窣的骚动,我盯着他后脑勺翘起的一绺头发,在声浪中精确捕捉到他清冽的嗓音:"加油。"
我的手悬在半空,只来得及触碰他撤离时搅动的气流。我们的影子在水泥地上短暂交叠,他的影子边缘清晰,我的被阳光稀释成模糊的灰。
留言墙前挤满人。
他用马克笔写下"顶峰相见",笔画遒劲,最后一捺拖得很长。周媛立刻在旁边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笔尖故意蹭过他的最后一笔。我站在人群外围,铅笔在掌心刻出月牙形的凹痕。
"不写点什么?"李梦递来彩笔。
我摇头,却在人群散去后,用铅笔在最右下角点了个几乎看不见的句号。指腹擦过墙面,粗粝的触感让我想起那些被他丢进垃圾桶的草稿纸。
暴雨来得突然。
我折返时,正看见他的字迹在雨水冲刷下蜿蜒成蓝色泪痕。而我的句点早已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百日誓师纪念照拍摄现场乱哄哄的。
摄影师喊着调整队形时,我数着他衬衫后领露出的一截晒红的皮肤。
"看镜头!三、二——"
倒数第二秒,风掀起他的衣领,那抹红色在阳光下像道新鲜的伤口。我眨眼的瞬间,快门声响起。
后来拿到照片,发现自己的表情凝固在一种奇异的平静里。只有垂在身侧的左手泄露了秘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四个泛白的月牙印。
放学后的储物柜散发着铁锈味。
我假装系鞋带,看见他从柜子里取出周媛折的纸星星,还有一张边缘泛黄的明信片。那是我匿名投递的加油卡片,上面抄了《小王子》里狐狸的台词:"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是的,我很喜欢这句话。
他的指尖在卡片上停留了三秒。
碎纸机运转的声音像某种咀嚼。
我转身数着步子往外走,一步,两步,三步......数到第一百步时拐进厕所,把口袋里的徽章扔进垃圾桶。金属撞击塑料桶底的声响,像极了心脏坠地的声音。
现在那张百日誓师的照片钉在我床头。
他站在光里,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我站在人群最后排,阳光穿过高举的手臂,在我们之间划出深浅不一的光栅。
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发现照片上有可疑的水渍。但我知道那不是眼泪——是这个潮湿的雨季,是陈旧的图钉开始生锈,是回忆本身在缓慢地渗出脓血。
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最终都变成了身体里的结石。在每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刻,用尖锐的棱角,提醒我它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