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锁系统

物理小组已经为那道力学难题争论了二十分钟。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像一场思维的混战。周婷咬着笔帽，眉头紧锁；王浩然反复翻着参考书，一脸茫然。

"我说了，用拉格朗日方程。"俞夏盘腿坐在实验台上，手中的激光笔在白板上画了个圈，"把约束条件考虑进去，问题就简化了。"

"但这是高中竞赛，不是大学物理。"周婷指着试题，"考纲里没有拉格朗日力学。"

俞夏翻了个白眼："考纲也没禁止我们比出题人更聪明。"

祁野站在白板前，双臂交叉。他已经在心里推演了三种解法，但都太过繁琐。俞夏的方法确实简洁，但风险太大——如果阅卷老师不认可超纲解法，这道20分的大题可能一分不得。

"我们需要更稳妥的方案。"祁野最终说道，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

俞夏从实验台跳下来，校服外套滑过一道弧线："稳妥就是平庸的代名词。你们继续在框框里打转吧，我去趟洗手间。"

实验室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王浩然尴尬地咳嗽一声："要不...我们折中一下？"

"她太自以为是了。"周婷小声嘀咕，"仗着得过全国奖就目中无人。"

祁野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停留在俞夏留在白板角落的几行公式上。那些符号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排列组合，像一把精巧的钥匙，恰好能打开这道难题的锁。

他拿起马克笔，在俞夏的公式基础上补充了几个步骤，将大学内容转化为高中知识能够理解的推导过程。笔尖在白板上划出沉稳的声响，如同他思维落地的脚步声。

当俞夏十五分钟后回来时，发现实验室里只剩下祁野一人，正对着白板沉思。她刚要开口，目光却落在自己原先的公式旁——那里现在多了一整面墙的推导过程，将她的灵感火花扩展成了完整的解决方案。

"你..."俞夏走近白板，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尚未干透的笔迹，"你完善了我的想法。"

祁野放下马克笔，肩膀线条难得松弛："你的直觉是对的，只是缺乏过渡。我补充了高中知识能理解的部分。"

俞夏转头看他，眼睛亮得惊人："你竟然承认我是对的？"

"正确的就是正确的，不分是谁提出的。"祁野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嘴角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上扬，"不过下次请别直接走掉，小组讨论需要每个人参与。"

俞夏突然笑了，那笑容让祁野想起阳光穿透棱镜的瞬间："遵命，会长大人。不过你得承认，我们的组合很完美——我的天马行空，你的脚踏实地。"

祁野没有否认。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该收拾实验室了，其他人先走了。"

他们默契地分工——祁野整理实验器材，俞夏清理白板和桌面。试管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粉笔灰在夕阳的光柱中飞舞。校园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喊叫声。

"你有没有觉得..."俞夏突然开口，"我们像是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思想实验里？"

祁野将最后一台显微镜放回柜子："什么意思？"

"就像薛定谔的猫，既优秀又平庸，既守规矩又叛逆。"俞夏靠在实验台边，指尖轻轻敲击台面，"取决于观察者是谁。"

祁野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思考这个比喻："那么，现在的观察者是谁？"

"我们自己。"俞夏跳下实验台，动作轻盈得像只猫，"所以我们可以同时是两者。"

祁野正要回应，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实验室的门被关上了。他快步走过去拧门把手，纹丝不动。

"怎么了？"俞夏问。

"门被锁了。"祁野又用力拧了几下，"可能是值日老师以为没人了。"

俞夏掏出手机："我打电话...哦，没信号。"

"实验室是屏蔽区。"祁野叹了口气，转向窗户，"也许..."

窗外，夕阳已经沉到教学楼后面，院子里空无一人。窗户是固定式的，只能打开一条缝隙通风。祁野试了试每扇窗，结果相同。

"完美。"俞夏摊手，"我们成了真正的闭锁系统。"

祁野检查了一遍手机，同样没有信号。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通风管道上："理论上，通风系统通向楼顶设备间。"

"你认真的？"俞夏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通风口，"那玩意儿直径不超过30厘米。"

"消防通道图显示，这栋楼的通风系统是中央管道式，主风管直径足够。"祁野已经拖来一把椅子，站在上面检查通风口盖板，"四个螺丝固定，需要十字螺丝刀。"

俞夏翻遍实验台抽屉，找出一把镊子："用这个可以当简易螺丝刀。"

祁野挑眉看她："你经常这样...即兴发挥吗？"

"生活就是一系列非标准问题。"俞夏递上镊子，"需要我扶椅子吗？"

十分钟后，通风口盖板被卸下。祁野踮脚向里看，黑黢黢的管道确实如他所说，在几米外汇入一个更大的垂直通道。

"我先上去看看。"祁野双手撑住通风口边缘，轻松引体向上，上半身进入管道。灰尘在阳光下飞舞，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

俞夏在下面扶着椅子，突然笑了："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只不过我们是无辜的。"

祁野的声音从管道里闷闷地传来："专心扶椅子...管道太窄，我需要调整角度..."

一阵金属摩擦声后，祁野整个人消失在通风口。俞夏听到他在管道里爬行的声音，然后是"咚"的一声闷响。

"祁野？"她喊道，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没有回应。

俞夏的心跳加快了。她迅速站上椅子，探头进通风口："祁野！你没事吧？"

依然沉默。

"该死。"俞夏咬了咬嘴唇，双手撑住通风口边缘。她的臂力不如祁野，试了两次才勉强爬进去。管道狭窄得令人窒息，灰尘呛得她直咳嗽。

爬过三米左右的水平管道后，她看到了垂直的主风管——和躺在下方设备间地板上的祁野。

"祁野！"俞夏的声音在金属管道中回荡。她顾不上害怕，手脚并用爬向垂直管道，然后发现内壁上有一排检修用的金属梯。

下到一半时，祁野动了一下，慢慢坐起来，揉着后脑勺。

"你还好吗？"俞夏跳下最后几级梯子，跪在他身边，手指轻轻拨开他的头发检查，"有恶心感吗？视力模糊吗？"

祁野眨眨眼，目光逐渐聚焦："只是滑了一下...你怎么也进来了？"

"你以为呢？"俞夏松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轻快，"留我一个人在实验室多无聊。"

祁野看着她沾满灰尘的脸，突然笑了："谢谢。"

这个笑容如此自然，让俞夏一时忘了回应。她站起身，环顾设备间："现在怎么出去？"

"那边应该有门。"祁野也站起来，稍微晃了一下，俞夏立刻扶住他的手臂。

设备间的门果然没锁，通向顶楼平台。傍晚的风吹散了他们身上的灰尘和闷热。整个校园尽收眼底，远处的城市轮廓渐渐亮起灯火。

"看，"俞夏指向西北方，"我住的小区就在那边。"

祁野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直线距离不超过两公里。"

"物理距离很近，社交距离很远。"俞夏半开玩笑地说，然后突然想到什么，"等等，你记得我住哪个小区？"

祁野的耳根微微发红："学生会档案里有所有学生的住址信息。"

"哦～"俞夏拖长声调，"会长大人私下研究新同学的资料？"

"只是例行检查。"祁野板起脸，但效果大打折扣——他的头发还沾着灰尘，校服皱巴巴的，完全没了平日的威严。

他们找到楼梯下楼。校园已经几乎空无一人，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送你回去。"走到校门口时，祁野突然说。

俞夏惊讶地看他："不用，我习惯自己走。"

"已经七点多了，不安全。"祁野的语气不容反驳，"而且...我想听听你对那道题的其他想法。"

俞夏笑了："原来会长大人也会找借口。"

他们沿着林荫道并肩而行。路灯次第亮起，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祁野发现俞夏走路时习惯性踩着地砖缝隙，像在进行某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游戏。

"所以，"祁野打破沉默，"为什么对物理这么感兴趣？"

俞夏的脚步顿了一下："因为它不撒谎。F=ma，E=mc²，不管你是谁，真理就是真理。"她踢开一颗小石子，"不像人，说变就变。"

祁野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情绪，但没有追问。相反，他分享了自己的想法："我喜欢物理的确定性。在混乱的世界里，至少有些规律是永恒的。"

"哇，"俞夏夸张地睁大眼睛，"没想到会长大人也有哲学一面。"

"别叫我会长大人。"祁野轻声说，"至少...私下不要。"

"那叫你什么？祁同学？太生分。小野？太肉麻。"俞夏假装思考，"祁野就好，连名带姓，公平公正。"

他们路过一家便利店，俞夏突然停下："等我一下。"

她跑进去，几分钟后拿着两个饭团和两瓶饮料出来，塞给祁野一份："学霸补充能量时间。"

祁野看着手中的可乐和咖喱饭团——都是他喜欢但从不在人前吃的东西，因为母亲认为它们"不健康"。

"你怎么知道..."

"猜的。"俞夏已经大口咬下饭团，"你这种乖学生，肯定被家里管着吃'营养均衡'的饭菜，内心却渴望垃圾食品。"

祁野没有否认。他小心地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咖喱的辛辣在舌尖绽放，莫名地...自由。

他们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吃完简易晚餐。俞夏仰头看着渐暗的天空："北斗七星出来了。"

祁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实际上，你现在看到的是北斗七星六个月前的位置。光需要时间传播，我们看到的星空是过去的影像。"

"就像我们看一个人，看到的也只是他过去的累积。"俞夏轻声说，然后突然转向祁野，"你知道吗，你比我想象的有趣多了。"

祁野不知如何回应这个突如其来的评价，只好喝了一口可乐。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微妙的刺痛感。

到达俞夏住的小区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公寓楼灯火通明，唯独顶层的一个窗户漆黑一片。

"你住顶楼？"祁野问。

"嗯，1802。"俞夏指了指那个黑着的窗户，"我爸又出差了，大概下周才回来。"

祁野想起自己家——母亲一定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还有一长串关于今天为何晚归的询问。他突然有点羡慕俞夏的空荡公寓。

"周一见。"他最终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俞夏挥挥手，转身走进小区。祁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才转身离开。

俞夏用钥匙打开门，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她踢掉鞋子，打开冰箱——除了几瓶矿泉水和一盒过期的酸奶，空空如也。桌上父亲留的便签写着"冰箱里有钱，自己叫外卖"。

她拿出手机点了常吃的那家饺子，然后瘫在沙发上。天花板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缝，她盯着它发呆，思绪却飘回今天在实验室的种种——祁野完善她公式时专注的侧脸，通风管道里他闷闷的声音，还有他吃咖喱饭团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满足感。

"有意思。"她对着空荡荡的公寓说。

与此同时，祁野站在自家门前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才掏出钥匙。门一开，饭菜的香气和母亲的询问同时扑面而来。

"怎么这么晚？我给你班主任打了三次电话！"

"物理小组加练，手机没信号。"祁野放下书包，语气平静，"我饿了。"

饭桌上，母亲不断往他碗里夹菜："多吃点，下周就要竞赛了。我给你约了李老师的额外辅导，周六上午九点。"

祁野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俞夏指着星空说"我们看到的都是过去"的样子。

"...你在听吗？"母亲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嗯，周六九点。"祁野重复道，低头扒了一口饭，藏起眼中闪过的抗拒。

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两个同样孤独的少年。夜空中的星星静静注视着他们，那些光芒穿越漫长时空，在今晚终于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