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的胆小鬼

小学的夏天，是漫长而喧闹的蝉鸣织成的网，黏腻地兜住了整个童年。在那片聒噪里，时遇昕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黏在一个身影上——黎夏锦。

黎夏锦坐在教室靠窗第二排，阳光穿过窗棂时，总爱停驻在他乌黑的发尾上，跳跃闪烁。他的作业本永远干净整洁，铅笔削得尖尖的，橡皮擦白得晃眼。而时遇昕，则是他世界之外那个角落里的模糊影子。课桌里塞满揉皱的纸团，铅笔盒叮当作响，里面躺着半块融化变形的水果糖。

这份隐秘的注视，像藤蔓缠绕着时遇昕的心，悄悄生长，却不敢显露分毫。它最终竟化为一种孩子气的笨拙对抗。当黎夏锦被老师点起背诵课文，嗓音清亮如溪水时，她故意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咳嗽，引得周围同学发笑；当他整洁的作业本摊开在桌上，她装作不经意经过，袖口“不小心”带落了她那支尖尖的铅笔，看着它滚向布满灰尘的角落，心底竟涌起一丝短暂的、近乎疼痛的得意——仿佛这样就能在那片耀眼的光里，刻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凹痕。

然而这笨拙的伎俩很快结出酸涩的果子。一次课间，黎夏锦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剥开一颗水果糖的玻璃纸。阳光穿过薄薄的糖纸，在他摊开的手心投下朦胧而绚烂的彩虹。屏住呼吸，心脏像被那小小的彩虹攥紧，几乎忘了跳动。鬼使神差地，她猛地从他桌旁跑过，带起一阵风，故意撞歪了他的桌角。那粒裹着晶莹糖衣的宝贝，猝不及防地从她掌心飞脱，画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正正落在自己粘着灰尘的球鞋旁。

瞬间的寂静，仿佛连蝉鸣都凝固了。我僵在原地，脸颊火烧火燎。黎夏锦慢慢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望向时遇昕，里面没有预料中的愤怒，只有一片安静的、纯粹的困惑。那困惑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得她比任何责骂都难受百倍。他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沾了灰的糖捡起来，捏在小小的指尖，转身走开了，只留给时遇昕一个微微低垂着头的背影。

那天放学后，时遇昕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在进行一场郑重的自我审判。她拿出崭新的田字格本，在台灯下铺开，一笔一划，无比用力地写下三个字——“黎夏锦”。横竖撇捺，每个笔画都像在描摹罪状。写满整整一页，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在雪白的纸上排开，密密麻麻，如同她心底无声的呼喊与忏悔。写完最后一笔，时遇昕盯着那满页的名字，觉得它们每一个都在无声地嘲笑她的怯懦与愚蠢。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

最折磨人的，是那无声的靠近。一次放学突降暴雨，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地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时遇昕正缩在校门口窄窄的屋檐下，看着瓢泼大雨发愁。一个身影轻轻挤到了她旁边，带来一丝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是黎夏锦。他撑开一把小小的黑色折叠伞，伞骨有些生涩地吱呀作响。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时遇昕，小声说：“一起走吧？雨太大了。”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耳畔。

时遇昕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轰然涌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时遇昕甚至不敢侧头看黎夏锦，只能死死盯着脚下水洼里不断炸开又破碎的雨泡，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嗯”。

小小的伞下，世界骤然变得拥挤而灼热。他们并肩走着，胳膊偶尔会隔着薄薄的夏衣布料轻轻蹭到。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皮肤，让她浑身绷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这方寸之间奇异的静谧。雨水敲打着薄薄的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伞外是喧嚣的雨幕，伞内却仿佛被这无声的紧张抽成了真空。时遇昕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一声声敲打着耳膜。我拼命盯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目光却像不受控制般，一次又一次，飞快地掠过伞沿下他握着伞柄的手——小小的，干净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处微微泛着粉红。

雨声哗哗，淹没了周遭一切声响。伞骨承受着雨水的重量，微微向下弯着，像一个不堪重负的叹息。雨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和小腿，带来一阵凉意，却丝毫无法驱散时遇昕脸上和心头那团固执燃烧的火焰。那把小小的折叠伞，此刻像一个滚烫的茧，将她紧紧包裹。她僵硬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如雷的心跳上。那若有若无的触碰，像火星溅落在干燥的荒原，每一次都燎起一片无声的惊悸。

走到分岔的路口，雨势稍歇。黎夏锦停下脚步，轻声说：“我家往这边了。” 他微微抬起伞，露出被雨水沾湿了一些的额发，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睛。时遇昕如蒙大赦，又像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慌忙退后一步，几乎要踩进水坑里。“谢…谢谢！”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只仓促地扫过他沾了泥点的白球鞋，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一头扎进残余的雨幕里，几乎是落荒而逃。冰凉的雨点打在发烫的脸上，时遇昕才敢大口喘气，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依旧不肯平息。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时遇昕仿佛成了一个影子，固执地追逐着另一片光，却永远隔着一步之遥。每一次无言的同行，每一次目光无意间的碰撞，都在心湖深处投下细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圈苦涩又隐秘的涟漪。课桌深处那颗融化变形的糖，早已被时遇昕悄悄丢弃在某个角落，它粘稠的甜味却顽固地沉淀下来，与那满纸笨拙的“黎夏锦”一起，成了童年角落最深的印记——是胆小鬼不敢说出口的喜欢，笨拙地用别扭的对抗和无声的逃跑，在时光里刻下的歪歪扭扭的签名。

直到蝉声渐歇，暑热退潮，那个名字的笔画依旧固执地停驻在记忆的田字格中。它们无声地排列着，像童年期一场无人知晓的暴动，一场只发生在心壁之内的、徒劳而盛大的演练。演练着如何靠近，如何开口，如何递出一颗完整而不带灰尘的糖——而终究，演练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沉默的擦肩，和一场又一场在磅礴大雨中狼狈而甜蜜的溃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