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夏锦总在时遇昕路过时用力摔作业本。“吵死了。”她皱着眉把文具袋甩向他空桌。
直到运动会那天,时遇昕摔倒在跑道尽头。
他第一个冲出人群,膝盖擦破也没停下。
医务室里,少女忽然拉住他手腕:“其实…你每次偷看我,我都知道。”
黄昏的器材室角落,黎夏锦终于拆开攒了三年的创可贴。
“笨。”时遇昕撕开新的一枚,“这个才是给你用的。”
---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拖得又绵又长,终于软绵绵地泄了气。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桌椅碰撞,喧哗四起,像打开了无形的闸门。值日生的苦差事落到黎夏锦头上,他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磨蹭到人差不多散尽,才拿起角落里的扫帚。
粉笔灰在斜射的阳光里打着旋,空气里浮动着被阳光晒暖的尘埃味道。黎夏锦一下一下扫着,心思却像窗外的云,飘得没边。他眼角的余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溜向教室门口那条人来人往的走廊。
心跳的鼓点骤然密集起来——那个颀长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时遇昕正和几个男生说笑着走过他们班门口。他校服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手里还漫不经心转着个篮球。黎夏锦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把扫帚的木柄攥出水来。几乎是条件反射,他几步冲到讲台边,抱起一摞刚收齐的、小山似的作业本,带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狠劲,朝着讲台桌面,“砰”地一声重重摔了下去!
巨大的声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炸开,连窗外走廊的喧闹都仿佛被这声音劈开了一道缝隙。几个还没离开的同学愕然回头,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黎夏锦只觉得脸颊烧得厉害,热浪一直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他死死低着头,不敢看门口,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遇昕的目光似乎也被这突兀的声响拽了过来,在她背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带着点探究,又或许只是寻常的诧异。脚步声没停,很快又融入了走廊的嘈杂里。
“吵死了……”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粗糙的沙子,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快步走到时遇昕的座位旁——她的位置总是格外整洁。黎夏锦几乎是带着点泄愤的意味,把自己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文具袋,用力甩在了她空荡荡的桌面上。文具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歪歪斜斜地躺倒,拉链上挂着的小小塑料星星挂坠,无力地晃荡了几下。他盯着那晃动的星星,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别扭地拧了一下,说不清是痛快还是更深的懊恼。
日子像被粉笔灰染白了一样,一天天重复着。黎夏锦的“冷漠”修炼得愈发炉火纯青。数学课上,时遇昕恰好没带铅笔,他侧过身,目光很自然地投向隔着一条过道的黎夏锦。那眼神清澈坦荡,带着点求助的意味。黎夏锦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指尖几乎要下意识去摸自己笔袋里那支削得尖尖的备用铅笔了。可下一秒,他硬生生压下了这个念头,迅速垂下眼睑,用力抿紧了嘴唇,把脸转向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只留给她一个绷得紧紧、写满“生人勿近”的侧脸轮廓。时遇昕愣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默默转回身去,向另一边的同学借了铅笔。黎夏锦盯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手指在桌下悄悄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学校里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在初秋微燥的空气里拉开了帷幕。操场上彩旗招展,喇叭里激昂的进行曲震耳欲聋,加油声浪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被阳光炙烤后特有的、混合着汗水的味道。
黎夏锦坐在看台喧闹的人群里,心思却不在眼前激烈的比赛上。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吸附着,牢牢锁在跑道起点那个穿着白色短袖的身影上——时遇昕要参加女子八百米。发令枪“砰”地炸响!少女矫健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冲出,步伐有力,节奏稳定,很快冲到了第一梯队的前列。黎夏锦屏住了呼吸,周遭所有的呐喊和嘈杂都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红色跑道上奋力奔跑的身影,心脏随着她每一次落地的脚步剧烈搏动。
最后一圈,冲刺!终点线就在前方不远。突然,异变陡生!时遇昕在试图超越前面一个选手时,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像是绊到了什么,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前扑摔出去!身体在粗糙的跑道上擦出刺耳的声音,滑行了好一段才停下。
“啊——!”看台上爆发出一片惊呼。
时间在那一秒彻底凝固。黎夏锦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像一颗被点燃的炮仗,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拨开挡在身前惊愕的人群,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朝着跑道尽头那个倒地的身影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看台的台阶、旁边同学惊诧的脸、刺目的阳光……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地叫嚣:快一点!再快一点!膝盖重重磕在看台边缘的水泥棱角上,尖锐的疼痛传来,他也只是踉跄了一下,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迅速渗出血丝的伤口,跌跌撞撞,不管不顾地继续冲向那片刺眼的红色跑道。
他是第一个冲到时遇昕身边的。少女蜷在跑道上,额角一片擦伤,渗着血丝,右臂的肘关节处更是血肉模糊,沾满了跑道上细小的红色颗粒。汗水混合着灰尘黏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痛得眉头紧锁,咬着牙关倒吸冷气。黎夏锦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蹲下来,想伸手去扶,却又怕碰疼了她,手指悬在半空,微微发着抖,声音哽在喉咙里,破碎不成调:“你…你怎么样?”
几个老师和同学也迅速围了上来。校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忙,小心翼翼地把时遇昕搀扶起来,送往操场边的临时医务室。黎夏锦像丢了魂的小尾巴,默默跟在人群最后,视线牢牢粘在那个颀长却微微佝偻的背影上,一步也不敢落下。膝盖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刚才那不顾一切的奔跑,却比不上心里那种无措的揪痛。
小小的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凉而略带刺激的气味。校医正低头仔细清理时遇昕手臂上那片狰狞的伤口,镊子夹着浸透碘伏的棉球,轻轻按压在翻开的皮肉上。时遇昕疼得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却强忍着没出声,只是脸色愈发苍白。
黎夏锦站在靠门的位置,离病床几步远,像个局促不安的闯入者。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目光落在地板一块模糊的水渍上,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病床那边每一点细微的声响——镊子碰撞搪瓷盘的轻响,棉球吸饱药水的滋滋声,还有少女偶尔压抑不住的抽气声。每一次轻微的吸气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绞着衣角的手指愈发用力,指节都泛了白。他想上前,想问问她还疼不疼,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里也堵着厚厚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了,伤口清理干净了,就是擦伤,有点深,这几天千万别沾水。”校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利索地剪断绷带,固定好最后一块敷料,“小姑娘挺能忍的嘛。休息会儿,觉得头晕恶心随时叫我。”校医收拾好药箱,转身去隔壁房间取东西,脚步声渐远。
狭小的空间里骤然只剩下他们两个,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沉甸甸地压下来。黎夏锦更加手足无措,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藏进校服领子里。他感觉到病床上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她无所遁形。
“黎夏锦。” 时遇昕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点伤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他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她的眼神不再有平日的温和疏离,里面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专注得让他心慌。
“其实……”时遇昕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着他,“你每次在课上偷偷看我,我都知道的。”
轰——!仿佛一道惊雷在黎夏锦脑中炸开!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脸颊滚烫得能烙饼,随即又迅速褪去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惨白。秘密被骤然揭穿的巨大羞耻感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将他瞬间淹没。他想逃,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他想否认,可嘴唇哆嗦着,只能发出几个破碎无意义的音节。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他凝视的目光和他擂鼓般的心跳。
时遇昕看着他瞬间血色尽失的脸,看着他眼中巨大的惊慌和无措,眼神却奇异地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笑意。她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忽然抬了起来,越过两人之间那几步仿佛被无限拉长的距离,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他因为紧张而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腕。
黎夏锦浑身一颤,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少女特有的微灼,烫得她心尖发麻。她想抽回手,那点微弱的力道却被她轻易化解。她看着他,声音不高,却像羽毛轻轻搔刮过他最敏感的神经:“跑那么快,膝盖不疼么?”
原来她也看到了!黎夏锦猛地低下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脸颊烫得快要燃烧。手腕被她握着的地方,热度正固执地向全身蔓延。膝盖上那点被忽略的擦伤,此刻也后知后觉地火辣辣疼起来,像是在呼应她话语里的关切。
时遇昕没有松手,反而轻轻拉了他一下,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黎夏锦像被施了咒语,懵懵懂懂地跟着她,脚步有些虚浮,走出了喧闹渐息的操场,绕过教学楼安静的背面,来到那间堆放老旧体育器材的仓库门口。
夕阳熔金,将仓库斑驳的红砖墙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旧皮革的味道,有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时遇昕熟门熟路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拉着他走了进去。
仓库深处,几块叠放整齐的旧体操垫堆在角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隐秘的三角空间。阳光透过高高的小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这里隔绝了操场上所有的喧嚣,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里轻轻回荡。
黎夏锦的心还在狂跳,手腕上残留着她握过的触感,像烙印一样清晰。他看着她,少女美丽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额角和手臂上的白色纱布刺眼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亲密感。
“坐。”时遇昕指了指垫子,自己先坐了下来,动作牵扯到伤处,她微微蹙了下眉。
黎夏锦依言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仓库里弥漫着旧皮革和干燥木头的味道,阳光的光柱斜斜切过昏暗,无数尘埃在其中无声地沉浮、舞蹈。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咚咚地敲打着耳膜。黎夏锦的目光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了时遇昕手臂上那块刺眼的白色纱布上,血丝隐隐渗出,无声地诉说着疼痛。他忽然想起什么,手指下意识地伸进校服口袋,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后,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创可贴,包装是普通的肉色,边缘因为长久的摩挲和无数次犹豫的取出、放回,已经微微卷起了毛边,塑料封口也显得有些陈旧发白。它看起来如此平凡,却又如此沉甸甸地承载了三年无声的秘密注视和笨拙的伪装。黎夏锦低着头,盯着自己掌心里这枚小小的“信物”,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它朝着时遇昕的方向,轻轻地递了过去。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要被仓库里的寂静吞没:“这个…给你。”
时遇昕的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掌心,落在那枚边缘磨损、带着岁月痕迹的创可贴上。她看了几秒,没有立刻去接,反而抬起头,视线穿过朦胧的光柱,深深地望向黎夏锦低垂的眼睫。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了然,无奈,还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沉甸甸的熨帖。
“笨。”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黎夏锦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紧接着,黎夏锦看到时遇昕那只没受伤的手伸向自己校服裤子的口袋。她的动作很自然,掏出来的,竟是一个簇新的、包装完好的创可贴。塑封在斜射进来的夕阳光线里,反射出崭新而锐利的亮光,和他掌心里那枚旧旧的、带着体温的创可贴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时遇昕利落地撕开新创可贴的包装,发出清脆的“嘶啦”声。她没有去看自己手臂上那块渗血的纱布,反而微微倾身向前,靠近黎夏锦。他的目光稳稳地落在他沾了灰尘、隐隐透出血迹的校服裤膝盖位置,声音低缓,清晰地落在寂静的仓库里:
“这个,”她晃了晃手中那枚崭新的、带着粘胶的创可贴,“才是给你用的。”
黎夏锦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专注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掀开他沾着灰尘和点点血渍的裤脚,露出膝盖上那片不算严重却火辣辣疼着的擦伤。她撕开创可贴保护纸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专注。当那带着药味的、微凉的胶布轻轻覆盖在伤口上时,黎夏锦猛地吸了一口气,鼻尖无法控制地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那枚旧旧的创可贴,塑料包装的棱角硌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她悄悄抬眼,目光越过时遇昕低垂的发顶,望向窗外。
夕阳最后的余烬燃烧得无比壮烈,将仓库那扇小小的、蒙尘的旧窗框,映照得如同熔铸的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