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逸南

九月的B市，空气里已经提前染上了北方的干冽，刮在脸上像细小的砂纸。喻瑶汐拖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临安二中烫金的校牌下，只觉得那金光刺得眼睛发酸。身边经过的女生嬉笑着，崭新的名牌书包随意甩在肩后，空气里飘过昂贵香水清甜又陌生的味道。

　　这里和她熟悉的A市盛锦一中完全不同。那里是书堆砌成的战场，空气里都是油墨和汗水的味道；而这里，连风都带着股漫不经心的优越感。

　　“拖油瓶”三个字，像母亲昨晚摔门而去前甩下的冰锥，再次狠狠扎进她心口。法院的判决书轻飘飘的，把她从生活了十七年的南方小城，丢到了这个北方繁华都市所谓的“新家”。母亲的新丈夫姓什么她都没记住，只记得他打量自己时，那眼神和看一件需要额外付费托运的行李没什么区别。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行李箱拉杆，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没关系，喻瑶汐对自己说，高考结束，一切就结束了。她只需要埋头，像在盛锦一中那样，把自己埋进书山题海里。

　　刚迈开脚步，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瞬间就在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人群惊呼着四散奔逃找地方避雨。喻瑶汐猝不及防，下意识想护住肩上的书包，手忙脚乱间，怀里抱着的几本书“哗啦”一声滑脱。

　　她慌忙弯腰去捡，视线里却先闯入一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稳稳停在她散落的书本旁。紧接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撑开，像一小片骤然降临的晴空，及时挡在了她头顶上方，隔绝了冰冷的雨帘。

　　雨点密集地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声响。

　　“抱歉。”

　　一道清冽干净的男声在雨声的嘈杂里格外清晰，像山涧流过冷玉。

　　喻瑶汐抬起头。

　　雨水顺着伞骨边缘流下，织成一道细密的水帘。水帘之后，是一张过分好看的脸。皮肤是冷调的白，眉眼干净利落，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薄，此刻微微抿着。他的眼神很静，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落在她脸上。是那种常年居于顶端、习惯性掌控一切的平静。

　　他的目光很快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脚边那本被泥水溅湿了封面的书上——《百年孤独》。他俯身，骨节分明的手指避开泥泞处，捏住书脊，将它捡了起来。动作间，他微凉的指尖无意擦过她正要去捡书的手背。

　　喻瑶汐猛地一颤，像被什么细小的电流刺了一下，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尖蜷进掌心。

　　“给。”他把书递过来，深蓝色的伞面稳稳地罩在两人上方，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喧嚣。

　　“……谢谢。”喻瑶汐的声音有点发紧，接过那本湿漉漉、沾着几点泥印的书，指尖残留着他皮肤微凉的触感。雨水的气息混杂着他身上极淡的、清冽的洗衣液味道，钻进鼻腔。

　　“新来的？”他问，目光扫过她脚边半旧的行李箱，语气很平常，听不出什么情绪。

　　喻瑶汐点点头，喉咙发干，没说话。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视线在她略显单薄的校服外套上停顿了一瞬。临安二中的秋季校服是挺括的呢料，而她的，还是盛锦一中的薄款运动服。

　　“几班？”他又问。

　　“高三……七班。”喻瑶汐终于挤出几个字。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撑着伞，微微向她这边倾斜了一点。伞面很大，容纳两人绰绰有余，但他站的位置，恰好替她挡住了从侧面吹来的风。雨水敲打着伞布，嗒嗒嗒，像急促的心跳。

　　两人沉默地穿过雨幕走向教学楼。走到高三楼明亮的玻璃雨檐下，喻瑶汐才低低地说：“谢谢你的伞。”

　　他收了伞，水珠顺着伞尖滴落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高逸南。”他报上名字，目光再次落回她脸上，平静无波，“七班，在你隔壁。六班。”

　　喻瑶汐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高逸南。这个名字她听过，昨天班主任给她介绍学校情况时提过，年级第一，学神，竞赛保送种子选手。原来是他。

　　“……喻瑶汐。”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嗯。”高逸南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他目光在她抱着的那本《百年孤独》上停留片刻，湿掉的封面显得有点狼狈。“书，可惜了。”

　　喻瑶汐低头看着书页边缘晕开的深色水痕，像某种无法愈合的淤青。“没关系。”她低声说，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他没再说什么，只对她微微颔首，转身走进了隔壁六班的教室门。喻瑶汐在原地站了几秒，才抱着湿冷的书和行李，走向七班。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狼狈和那指尖掠过的一丝微凉从未发生。

　　***

　　临安二中的节奏快得惊人。喻瑶汐像一颗被强行投入湍急河流的石子，只能竭尽全力不被冲走。摸底考的成绩单发下来，“喻瑶汐”三个字赫然排在年级第二的位置。

　　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窃窃私语。

　　“转学生这么猛？”

　　“听说原来是盛锦一中的，难怪……”

　　“啧，这下高神的万年第一宝座悬了？”

　　喻瑶汐攥着薄薄的成绩单，纸张边缘硌着掌心。第二。一个足够证明她价值、堵住某些人嘴巴的数字。可那些探究的、好奇的、甚至带着点审视的目光落在背上，依旧让她感觉如芒在背。她面无表情地将成绩单塞进桌肚最深处，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喂，新来的！”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笑容明媚得像小太阳的女生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她前面的空位，转过身，胳膊肘支在她堆得高高的课本上，“林晚晚！认识一下？你也太牛了吧！一来就差点把高逸南踹下去？”

　　喻瑶汐被她自来熟的热情弄得有点无措，勉强扯出一个算是友好的弧度：“喻瑶汐。运气好而已。”

　　“什么运气！卷子我都看了，最后那道变态的物理压轴题，全年级就你和高逸南做出来了！”林晚晚眼睛亮晶晶的，“不过高神那家伙，肯定又满分。”她撇撇嘴，随即又兴致勃勃，“哎，中午一起吃饭？食堂二楼的糖醋排骨绝了！”

　　喻瑶汐犹豫了一下。融入群体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她懂。她点了点头：“好。”

　　午饭时间，食堂人声鼎沸。林晚晚像个活力四射的导游，拉着喻瑶汐在窗口间穿梭。刚端着餐盘找到空位坐下，喻瑶汐就感觉周围的声音似乎低了几度。她抬起头，看见高逸南端着餐盘，正朝她们这桌走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沉稳的男生。

　　林晚晚已经兴奋地招手了：“班长！高神！这边有位置！”

　　高逸南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喻瑶汐身上，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在她斜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那个戴眼镜的男生，七班的班长陈屿安，也微笑着对喻瑶汐说了声“嗨”。

　　“喻瑶汐同学，欢迎加入七班。”陈屿安推了推眼镜，笑容温和，“摸底考很厉害。”

　　“谢谢班长。”喻瑶汐礼貌回应，低头用勺子戳着餐盘里的米饭。高逸南的存在感太强，即使他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偶尔回应一下林晚晚叽叽喳喳的问题，那种沉静的气息也让她莫名有些局促。

　　“对了喻瑶汐，”高逸南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最后那道物理题，你用的是配速法？”

　　喻瑶汐握着勺子的手一顿，抬起头，撞进他沉静的眼底。那里面没有审视，没有比较，只有纯粹的、对解题思路的好奇。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瞬，点点头：“嗯。感觉用动能定理列方程太繁琐，配速法能更快找到等量关系。”

　　高逸南的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某种赞许的弧度。“很巧。”他放下筷子，“我也用了配速法。不过你最后一步处理洛伦兹力方向的小技巧，比我用的矢量分解更简洁。”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却精准地点出了她解题思路中最核心也最隐蔽的闪光点。喻瑶汐心头微微一震，一种久违的、被真正“看见”的感觉悄然滋生。不是因为分数，而是因为那道题本身。

　　“运气。”她垂下眼，声音很轻，耳根却有点发烫。

　　“实力。”高逸南纠正得干脆利落，语气不容置疑。

　　林晚晚咬着筷子，眼睛在高逸南和喻瑶汐之间滴溜溜地转，嘴角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陈屿安也若有所思地看了高逸南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