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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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深,风裹挟着寒意,无声无息地渗入附中教学楼的每个角落。三楼尽头那间小自习室的门虚掩着,盛望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册像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沼泽。窗外,高大的梧桐树早已褪去夏日的浓荫,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簌簌飘落,粘在冰冷的玻璃上,又被风吹走。
他咬着笔杆末端,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页上那些冰冷的公式,又被深秋的寒气冻得微微发红,像初冬挂在枝头的几颗小果子,透着点倔强的生机。笔尖在草稿纸上徒劳地划拉着,留下几道犹豫不决的墨痕,最终颓然停下。他搓了搓发僵的手指,呵出一小团白气,模糊了窗玻璃上那片固执的梧桐叶影子。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带着运动后特有的、略显急促的节奏,打破了自习室的寂静。门被轻轻推开,卷进一股室外清冽的空气和淡淡的汗意。
是江添。他刚结束一场激烈的篮球对抗,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墨黑贴在光洁的额角。一条深灰色的运动毛巾随意地搭在他汗湿的颈间,随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他穿着单薄的球衣,胳膊上还残留着剧烈运动后未散的潮红热气。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扇敞开的窗和窗边的人影上。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视线扫过盛望冻得泛红、还在无意识互相摩挲的手指,那点因为运动而升腾的热气仿佛瞬间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风扑灭了。
“降温了不知道加衣服?” 江添的声音不高,带着运动后的微喘,语气里是惯常的平淡,细听之下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硬度。他几步走到盛望桌边,抬手干脆利落地把那扇不知何时被盛望推开的窗户拉严实。玻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盛望正被一道综合题折磨得头昏脑涨,思路像打了无数个死结的线团。江添的声音和动作让他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眼神里还残留着物理公式纠缠出的茫然。他下意识地辩解,声音带着点被冷空气侵袭后的微哑和困倦:“没注意……这题有点卡……”
话没说完,带着江添体温的柔软织物便兜头罩了下来——是江添那条标志性的深灰色围巾。围巾上还残留着少年身上干净的气息,混合着运动后淡淡的汗味和一种独特的、仿佛被阳光晒透的清爽皂角香。江添的动作算不上特别温柔,甚至有点不容分说的强硬,将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严严实实裹住了那截暴露在冷风里的白皙脖颈。指尖在缠绕围巾时,不可避免地擦过盛望颈侧温热的皮肤,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又迅速移开。
突如其来的暖意像温热的潮水,瞬间包裹住盛望。那点被冷风冻得紧绷的神经,被物理题绞得发疼的太阳穴,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下来。围巾柔软厚实,隔绝了窗外透进来的寒意,也仿佛隔绝了眼前那道面目可憎的物理题带来的烦扰。盛望被那暖意熏得眼皮发沉,一种难以抵抗的疲惫感猛地涌了上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身体遵循着本能那点对温暖和依靠的渴求,顺着椅背慢慢滑下去一点,然后,带着全身的重量,软软地、彻底地靠向了身旁那具散发着热度的躯体。
额头抵上江添的肩膀,隔着薄薄的球衣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下方紧实的肌肉线条和运动后还未平复的、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盛望发出满足的、几不可闻的叹息,气息变得绵长而均匀,温热的吐息拂过江添颈窝裸露的皮肤,像羽毛扫过,又像冬日呵出的一小片暖雾,轻轻地、持续地落在他的锁骨凹陷处。那份温热的湿意,带着少年毫无防备的依赖,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
自习室里只剩下窗外风摇动枯枝的细响,和盛望逐渐变得悠长平缓的呼吸声。他睡着了,安静得像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
江添僵在原地。
肩头骤然增加的重量和热度,还有颈间锁骨处那细小却无比清晰的气流拂动,让他浑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他微微偏过头,视线不受控制地垂落。
靠在他肩上的人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如同蝶翼。平日里总是带着点生动狡黠的眉眼此刻舒展开,显出一种近乎稚气的柔软。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红,嘴角微微放松,带着一种全然信赖的姿态。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围巾里,脸颊因为暖意和熟睡而透出健康的薄红,衬得皮肤愈发白皙细腻。
江添的目光凝在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上,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点点描摹过那熟悉的轮廓。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只有窗外梧桐叶落地的沙沙声,像是某种轻柔的背景音。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胀痛的情绪,温柔又汹涌。
他的喉结无声地上下滑动了一下。颈间的汗意似乎更明显了,那被盛望气息拂过的地方,皮肤下的血管在突突地跳。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渴望攫住了他。视线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微微开启的、颜色浅淡的唇上,像被磁石吸引。他屏住了呼吸,身体里的每一根弦都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理智的束缚。
他极缓慢地俯下身,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距离在无声地缩短,盛望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干净又温暖的气息,几乎要缠绕上江添的鼻尖。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放大,震得他指尖都在发麻。
就在那微凉的气息即将触碰到那抹淡色的温软时——
“……哥……”
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睡意的呢喃,毫无预兆地从盛望唇间逸出。很轻,像梦中的呓语,带着一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亲昵和依赖。
那声轻唤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江添周身几乎要失控的、灼热的气流。俯身的动作骤然停滞在半空。
江添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汹涌的渴望瞬间被强行按下,凝滞的血液重新开始奔流,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失重感。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暗潮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里面有被骤然惊醒的狼狈,有后知后觉的克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那声无意识的呼唤所击中的、难以言喻的柔软。
他垂眸,视线重新落回盛望脸上。少年依旧无知无觉地沉睡着,眉头舒展,仿佛刚才那声呓语只是睡梦中的一个小小气泡。江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最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克制,再次俯身。
这一次,目标不再是那引人遐思的唇瓣。温热的、带着少年独有气息的吻,最终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和某种失而复得的确认,轻轻落在了盛望那微微颤抖的、如同蝶翼般的眼睫上。
触感是那样轻,那样短暂,如同窗外一片最不经意的梧桐叶,无声地拂过平静的池塘水面,只留下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一圈圈无声地荡漾开去。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又倏然恢复流速。
吻落下的瞬间,江添便迅速直起了身体,动作快得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他微微侧过头,下颌线绷紧,目光投向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不再看靠在自己肩上的人。颈侧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那个轻吻带来的、微妙的灼热感,像一个小小的烙印。
肩上的重量依旧沉甸甸地压着,盛望的呼吸均匀悠长,显然对刚刚发生的、蜻蜓点水般的心动毫不知情。江添沉默地站了片刻,任由那沉甸甸的依靠感熨帖着肩头。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点尚未平复的悸动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赧然。
目光落在盛望面前的习题册上。那道被反复圈画、旁边打了好几个问号的综合题,正是他早上刚给盛望详细讲解过的一个类型。草稿纸上,盛望的笔迹凌乱地堆砌着几个错误的公式推导方向,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沮丧的哭脸。
江添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弧度很浅,转瞬即逝,却像破开冰面的第一缕阳光。他没动盛望,也没试图叫醒他。只是伸出没被靠住的那只手,动作极其轻缓地将桌上摊开的习题册合拢,又将那支被盛望咬出浅浅牙印的笔,轻轻放回到笔袋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靠回桌沿,身体微微放松下来,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盛望熟睡的侧脸。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自习室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深一浅,在寂静的空间里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的人似乎动了动。
盛望在暖融融的包裹感中,意识如同沉在温水底部的羽毛,一点点缓慢地上浮。沉重的眼皮挣扎了几下,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眼前深灰色的织物纹理异常清晰,带着熟悉的气息。他混沌的脑子还没完全清醒,只觉得颈间暖得不可思议,连带着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他下意识地、含混地咕哝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刚睡醒的沙哑,像一只蜷在窝里被打扰了清梦的小动物。这声无意义的嘟囔,更像是对骤然闯入光亮世界的一点小小抱怨。
江添立刻察觉到了肩上的动静。他微微侧过头,垂下视线,看向臂弯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盛望终于费力地完全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一点生理性的水汽。视野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江添线条流畅的下颌。他懵懂地眨了眨眼,目光茫然地向上移动,对上了那双正俯视着自己的、沉静幽深的眼睛。那眼神里似乎藏着点他读不懂的东西,很深,很静,像冬夜里无波的深潭。
短暂的失神后,意识如同潮水般回涌。盛望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态——整个人毫无形象地歪靠在江添身上,脖子被那条厚实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被精心打包的粽子。而江添,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自己靠着,不知站了多久。
“……” 盛望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他几乎是弹跳着直起身子,手忙脚乱地去扒拉脖子上的围巾,动作又急又乱,差点把自己勒到,“我……我怎么睡着了?题还没做完呢……”
围巾被扯得松松垮垮,露出底下泛红的脖颈和一张窘迫得快要冒烟的脸。他不敢看江添的眼睛,视线慌乱地扫过桌面,落在被合拢的习题册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伸手去翻。
江添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用指尖将那本被盛望胡乱翻开的习题册轻轻拨回原位。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道被画满圈圈的题目,指尖正好落在旁边那个小小的哭脸涂鸦旁边。
“这题,” 江添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块小石头精准地丢进了盛望心湖,“我早上讲过。” 他的目光从习题册移到盛望红晕未消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才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尾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促狭,“某人,好像根本没听。”
盛望的脸彻底红透了,一路蔓延到耳根,连带着颈侧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刚睡醒的水汽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却燃起了羞恼的火苗:“谁没听!我……我听了!就是……就是没听懂!”
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虚张声势。他气鼓鼓地一把夺过习题册,胡乱地翻着,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虚。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瞟向江添,恰好撞进对方那双沉静的眼眸里。那眼神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带着点了然,甚至还有一丝……纵容?
盛望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刚才那股理直气壮的恼意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滚烫的脸颊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提醒他刚才那场短暂的、温暖的沉沦。他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巾柔软的边角,指尖触到那上面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烫得他指尖微微一缩。
江添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窗户,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长长的、暖金色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