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本纪第三

【黄帝】

昔天地初判，生民扰攘。有熊之域，诞育圣哲，姓公孙，名曰轩辕，实黄帝氏也。其母附宝，见大电绕枢星，感而孕，期二十又四月，乃降生于寿丘。帝生而神灵，弱能言，幼徇齐，长敦敏，及壮而睿智洞彻，聪察无间。

当此之时，神农氏德衰，诸侯相攻，虐害黔首，神农莫能制。轩辕乃治兵讲武，征不庭之邦，四方诸侯咸来归命。然蚩尤最为凶暴，天下莫敢撄其锋。炎帝亦欲侵凌诸侯，众皆去而归轩辕。于是轩辕修文德，振武备，顺五气之宜，殖五谷之种，抚宁兆民，经略四方。教熊罴貔貅䝙虎之属为军阵，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而后克，遂定其志。蚩尤复作乱，不奉王命，黄帝乃会盟诸侯，大战于涿鹿之野，禽杀蚩尤。诸侯共推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谓黄帝。

及践帝位，则天法地，占幽明之理，究死生之变，察存亡之机。教民时播百谷，化育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之利。竭心劳力，节用水火材物，以土德王，故号黄帝。

黄帝居轩辕之丘，娶西陵氏女嫘祖为正妃。嫘祖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长曰玄嚣，是为青阳，降居江水；次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

帝巡行天下，东至海，登丸山，祀岱宗；西至空桐，登鸡头；南至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邑于涿鹿之阿。迁徙无常，以师为营卫。置官以云为名，号曰云师。设左右大监，监临万国。于是万国协和，封禅鬼神山川之典，于时为盛。获宝鼎，推策迎日，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理民。循天地之则，明幽显之占，究生死之义，察兴亡之故，终始勤恤，功莫大焉。

黄帝崩，葬桥山。其孙高阳立，是为颛顼帝。自黄帝迄舜、禹，皆同出黄帝之裔，而各易国号，以彰明德。故黄帝号有熊，颛顼号高阳，喾号高辛，尧号陶唐，舜号有虞。禹为夏后，别为姒氏；契为商祖，姓子氏；弃为周祖，姓姬氏。

【帝颛顼】

帝颛顼者，高阳氏，昌意之子也。母昌仆，尝见瑶光之星，贯月如虹，感以乙夜，遂诞圣体。帝生而渊默若城府，幼而睿哲洞幽微，及长，神明内蕴，仁以怀下，威以慑暴，惠以济困，信以服人。修身以正己，齐物以安人，天下翕然，共仰其德。

当是时，承黄帝之绪，恪遵先训，损益旧章。仰观天象，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俯察地理，审阴阳消息之理。制礼仪以明尊卑，正人伦以序亲疏，分地利以劝耕稼。教民务本，四时得宜，百谷丰稔于野。又命南正重司天事，掌群神之礼；火正黎司地事，治兆民之务，使神人不杂，各安其序，此所谓“绝地天通”也。

帝临御天下，动静循道，举措合度。北抵幽陵，南暨交阯，西极流沙，东穷蟠木。凡日月所照，莫不宾服。每巡行四方，观民风，察政俗，振困乏，恤鳏寡，存问耆老，敷教播德。又命飞龙效八风之律，作《承云》之乐，以祀上帝，和神人，于是天下大治。

帝娶邹屠氏、胜濆氏，诞子八人，皆有令德。庶子梼杌，凶顽悖逆，天下谓之四凶。然帝不以一子之恶掩众善，善恶昭然，以为后世鉴。在位七十八年，享寿九十一岁，崩于濮阳，葬于顿丘。

【帝喾】

颛顼崩，高辛氏立，是为帝喾。帝者，蟜极之子，黄帝曾孙也。其母陈锋氏，梦握辰星，感于乙巳之夜，孕十四月，诞于高辛之墟。生而灵异，自名夋，幼睿哲洞达，利物济人，弗务于己身之私。

当是时，承颛顼之业，以木德王有天下。其仁若穹苍覆物，其智如神明烛幽，民就之若葵藿向日，望之若甘霖待云。仁而有威，惠而能信，修身立范，天下靡然从风。取财于地而节用，抚民以道而利导，迎送日月以定四时，敬事鬼神而昭明德。其容穆穆，其德巍巍，动合时宜，行同儒士。

乃命羲和，仰观天象，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遣羲仲，宅郁夷之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申命羲叔，居南交之地，辨正南方之政；又命和仲，处昧谷之境，寅饯落日，平秩西成；复令和叔，守朔方幽都，厘正岁时之变。百工允治，众绩咸熙。

帝又召咸黑、有倕，创制声歌。咸黑作《九招》《六列》《六英》之曲，有倕效山林溪谷之响，以麋皮冒缶而鼓，拊石相击，肖上帝玉磬之音，百兽率舞，神人以和。

帝喾四妃：元妃有邰氏姜嫄，践巨人迹而孕，生弃，是为后稷；次妃有娀氏简狄，吞玄鸟卵而育契；又次妃陈锋氏庆都，感赤龙而生放勋，即帝尧；次妃娵訾氏常仪，诞挚。四子皆膺天命，开三代之先声。

帝喾执中守正，德泽遍被。凡日月所照，风雨所及，莫不宾服。在位七十载，享寿百有五岁，崩于顿丘，葬于高辛。

【帝挚】

及高辛氏崩，四海喁喁，咸仰嗣君。挚以长嫡践祚，居紫微之位，抚八纮之民。即位之初，恪遵先训，谨修典章，饬百工以明职，抚九族以睦亲。乃立羲和四子，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使农桑不忒，四序咸宜。

然时运多艰，九黎余孽复萌，南蛮蠢动，边鄙不宁。挚临轩而叹，曰：“德之未洽，致生寇雠，予其罪欤！”遂命重黎整饬六师，布仁德以怀远，陈兵威以慑暴。又广施仁政，蠲逋赋，恤鳏寡，振困乏，筑义仓以储粟，凿井渠以利农。于是，四方之民，襁负而至；八荒之族，稽首来王。

帝挚在位十有四载，夙兴夜寐，未尝少懈。然自视德薄，不足以膺天命，乃谓群臣曰：“朕承大宝，兢兢栗栗，犹恐失坠。今观胞弟放勋，明睿宽仁，光被四表，实乃天命所归。予当避贤路，以顺天心。”遂率群臣，备法驾，迎放勋于唐邑，禅以帝位。放勋固辞不获，乃受之，是为帝尧。

挚退居高辛旧都，优游林泉，以琴书自娱。尧每岁遣使存问，礼遇弥隆。及崩，葬于莘野，万民缟素，衔哀送之。帝挚以嫡长承统，仁惠著于当时；能审天命，逊位让贤，其德可谓至矣。《书》云“克明俊德”，《易》称“谦谦君子”，挚之谓欤！

【帝尧】

帝尧者，高辛氏次子，陶唐氏，名曰放勋。母陈锋氏，游雷泽，见大迹若龙形，践之而孕，十四月乃诞尧于丹陵。其生也，赤光照室，紫气相缠，群鸟衔嘉禾集于庭，百兽率舞于野。长老相传，时有童谣曰："日重轮，星重辉，圣人出，天下归。"盖天命有归，非人力也。

幼而睿哲，弱不好弄，及长，仁如天覆，智若神明。其色温润，若含玉辉；其言简重，如振洪钟。就之如阳春煦物，望之若日月丽天。诸侯朝觐，见其衣鹿裘、食粝粢，皆叹曰："天子之尊，俭素若匹夫，此非天德欤？"

及践帝位，首重授时。乃命羲和四子，分宅四方：羲仲居嵎夷，主春分，寅宾出日，以正东作；羲叔宅南交，主夏至，平秩南讹，以劝农功；和仲居昧谷，主秋分，寅饯纳日，以成西成；和叔居朔方，主冬至，平在朔易，以谨闭藏。更设闰月，以定四时，于是阴阳调，寒暑平，百姓知耕稼之候，天下无饥馑之忧。

当是时，洪水滔天，怀山襄陵，百姓流离，哭声震野。尧召四岳曰："汤汤洪水，下民昏垫，有能使治者？"众皆举鲧。尧曰："鲧负命毁族，不可。"岳曰："未闻他贤，愿试之。"乃使鲧治水，九载而水患愈炽。尧叹曰："朕用人失察，致百姓蒙灾，罪在朕躬！"遂殛鲧于羽山，复求贤佐。

尧之求贤，不遗幽隐。尝立诽谤之木于通衢，使民书其过；悬敢谏之鼓于朝堂，令士陈其言。每岁孟春，命遒人徇于路，振木铎以采诗，观民风，察得失。一日，行至历山，见一耕者让畔，一渔者让渊，询之，乃有虞舜也。尧闻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而舜能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叹曰："此真圣德之人！"

乃以二女妻舜，观其内德；使九男与处，察其外行。舜居妫汭，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舅姑以礼；九男皆益笃谨，不敢懈慢。尧又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知其可托天下。

尧在位七十载，询于四岳曰："朕在位久，精力已衰，汝等谁可嗣位？"岳皆辞。复问："有微贱而贤者乎？"众咸荐舜。尧乃命舜摄行天子事，巡狩四岳，考定礼乐，修明政刑。舜举八恺，使主后土，地平天成；举八元，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妇顺。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又二十有八载，尧崩于成阳。百姓如丧考妣，哭于道路者三月不绝，鸟兽皆为之悲鸣。葬于谷林之野，群鸟衔土为坟，麒麟负碑而立。舜率天下诸侯，柴望告天，践天子位，是为有虞氏。

【帝舜】

帝舜，姚姓，名重华，颛顼之七世孙也。其先出自虞幕，世为庶人。母曰握登，见大虹贯日，感以乙巳日生舜于诸冯。生而双瞳，龙颜大口，有异相焉。幼而岐嶷，及长，孝德闻于乡里。

然舜幼遭闵凶，母早逝，父瞽叟续娶，生弟象。瞽叟顽劣，后母嚣恶，象亦骄纵，三人合谋欲害舜，数设机阱。尝使舜穿井，及入，遂下土实之；又令上涂廪，从下纵火。舜皆以智得脱，穿井旁为匿空，纵火则持两笠自扞而下。然舜终无愠色，事父愈恭，抚弟愈慈，孝行弥笃。

舜耕于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于雷泽，雷泽之民皆让居；陶于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所居之地，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诸侯闻之，咸叹曰："大孝之德，感人至深如此！"

时帝尧在位七十载，求贤嗣位，问于四岳："朕观天下，谁可委以社稷？"四岳对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尧曰："吾亦闻其名，其德何如？"乃妻以二女娥皇、女英，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察其外。舜饬二女以妇道，居妫汭之间，行必以礼，言必以义；九男化之，皆成笃行之士。尧又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交作，舜行不迷，尧益信其贤。

于是尧命舜摄行天子事。舜谨修五礼，规范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之贽；巡狩四岳，协时月，正日辰，同律度量衡；修明庶政，百揆时叙。举八恺，使主后土，地平天成；举八元，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尧崩，三年丧毕，舜让辟尧之子丹朱于南河之南。然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讼狱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叹曰："此乃天命也！"遂即天子位，国号有虞。

践祚之后，乃命大禹平水土，伯益掌山泽，伯夷主礼，夔典乐，龙纳言。禹疏九河，瀹济漯，决汝汉，排淮泗，水患悉平；益烈山泽，禽兽逃匿；伯夷降典，民彝攸叙；夔击石拊石，百兽率舞；龙夙夜出纳帝命，庶绩咸熙。又五载一巡狩，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

舜年三十被征，五十摄行天子事，五十八载而尧崩，六十一岁践帝位。在位三十有九载，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是为零陵。娥皇、女英二妃，闻之痛哭，泪洒湘竹，斑斑成纹，世称湘妃竹。

余见零陵，见湘竹之斑斑，犹闻二妃之泣声。舜以匹夫之身，践天子之位，非大德孰能致此？处顽嚚之室而孝德愈彰，临不测之渊而正道愈固。其举贤任能，若阴阳之序四时；其平章百姓，犹日月之照八荒。禅让之德，垂范千古；揖让之风，炳耀万祀。《书》云"允执厥中"，《诗》美"有鳏在下"，巍巍乎其功，荡荡乎难名，非圣人其孰能臻此！

许子曰：华夏之兴，其来尚矣！若长河东注，混混汤汤，不知其所始。五帝之世，乃文明肇端，犹曦光破夜，曙色初分，承吾族政教之宏志、德义之追求，蕴文化之精魂。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五圣，其迹或杂于神异，或隐于荒渺，然观其经纬天地之智、焜耀古今之德，若太山磐石，实立华夏文明万仞之基。后世帝王临朝，思慕其治道；文人操翰，追怀其风烈，咸奉之为政教楷模、德操轨范。五帝之治，若明镜照物，华夏文明初辉毕现。创制立法，垂范立极，敷教传风，自夏、商、周三代，递相因袭，损益变革，终熔铸为民族文明之精魄。其根也深固，其流也弘远，泽被千秋而不竭。今者考镜源流，重思五帝之功，非独可溯“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之渊薮，更能鉴其治世之睿见。虽年代绵邈，事迹多涉玄奇，虚实难明，然其所涵理想之光，皎若日月，必当烛照华夏文明之途，佑我族裔，继往开来，永世弗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