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第一

余幼禀孤介之性，龆龀之年，讷言鲜笑，宛若深涧孤松，贞守自若。方及三岁，椿萱失睦，庭闱崩解。母氏携余，自秦川迁黔中，关山逶迤，风露凄恻。长路漫漫，茕茕孑立，所历艰虞，难以殚述。未久，母改醮，复诞二弟。家虽增丁，然余茕然独处，益觉形影相吊。逮至十三，继父辞世，悲怆之怀，若孤鸿离群，寒鸦失栖，忧思萦结，莫可言宣。

盖困厄者，非销志之壑，实淬节之砺也。自罹艰虞，某夙怀向学之志，覃思典籍，未尝或辍。每值更阑人静，孤檠摇光，展卷讽咏之际，恍若与往哲神交于玄冥之境。尤嗜史册，详考历代之兴衰嬗变，精研前圣之谟训遗教，心凝形释，不能自已。常仰太史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之高志，企踵其遗风，钩沉索隐，著述立言，欲为来兹龟鉴。

窃惟读经传之法，当溯其源而循其流，探幽赜而索隐微，期于精要之处洞然明彻。每有所悟，辄濡墨挥毫，载诸简素。虽取则往籍，然不囿于陈规，掇其英华，屏其糟粕，冀以柔翰阐圣道之玄奥，传微言于永世。溯夫向者困厄之辰，情郁于内，譬若困兽羁縻，虽神骛八极，而身拘蓬室，徒兴浩叹。夜长难寐，辗转床笫；昼永如年，百虑攒心。忧思无端，莫究其始，诚符昔人所云“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之谓，信哉斯言。

观夫古之圣贤，大抵困厄愈深而其志愈固。昔仲尼周流列国，欲弘大道于寰中，然道弗克行，竟遭厄于陈蔡。当是时，绝粮累日，从者羸病，莫能兴作，而夫子犹弦歌不辍，其声清越，上遏行云，浩然之气，充塞八极。非怀君子之德，孰能履穷途而守正，临危阨而不渝厥志哉？左丘明瞽目之后，犹存述作之诚，乃发愤纂修。采摭列国遗闻，考稽三代故实，勒成《国语》。其书纪邦国之隆替，载贤哲之嘉谟，使后昆得以鉴古知今，诚经籍之渊府也。若夫太史公，身婴宫刑之酷，幽闭缧绁之中。此诚奇耻大辱，常人处之，鲜不引决自毙，或颓然丧志。然公怀凌云之志，忍辱含辛，慨然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之叹。于是殚精竭虑，网罗散佚，终成《史记》百三十篇。上溯轩皇，下讫汉武，帝王之鸿业，豪杰之殊勋，俱炳耀于简牍，辉光昭著，垂范千秋。由此观之，凡圣贤豪杰之士，罔不困而发愤，处荣辱而弥厉。盖困窘非销磨志气之器，实乃砥砺贞节之资也！

余览昔贤之迹，豁然开悟，乃正衣冠，肃然以修史自任。然著述之业，诚非易事！载籍浩瀚，真伪杂糅，非穷年累稔、钩深致远，弗能辨其虚实；史事纷纶，臧否难决，非持直笔之公、洞见隐微，焉可定其褒贬？至若宵分烛下，披阅断简残编；或乃负笈遐征，考校荒碑故垒。诚以一字之谬，足乱千秋信史；一笔之偏，可惑万代观瞻。是以操笔之际，若临渊谷，如履春冰，未尝敢有怠忽。每值力殚神疲，几欲中辍，然思屈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训，辄复振衰起懦，焚膏继晷。纵有千难万险，必当上下求索，期成一家之书。若能笔削善恶，垂范来兹，使览者明兴亡之由，察得失之鉴，虽殚精竭虑，亦甘之如饴，无所悔矣！

粤若稽古，混沌既辟，乾坤始位。三皇以揖让垂风，肇启人文之绪；五帝因时运膺命，树范百王之则。炎黄龙战涿鹿，荡寇虐而安兆民，制耒耜以教耕植，正冠裳而明礼度，实乃华夏文明之滥觞。逮夫尧舜传贤，茅茨不饰，德化被于四表，协和万邦，垂拱而天下治，诚为百代圣王之圭臬。

至于夏禹，胼手胝足，疏浚九川，平水土而家天下；成汤顺天应人，吊民伐罪，革夏命以开新统。周公制礼作乐，明宗法于宗庙，辨尊卑，别亲疏；仲尼删述六经，敷文教于四海，传大道，启民智。及乎春秋战国，七雄角逐，竞逐中原；诸子蜂起，各逞其说。老聃阐道德之幽玄，体用精微；孔丘弘仁义之教化，以仁为本；墨翟倡兼爱非攻，志在息兵；韩非明治术势要，崇法为治。诸家之学，炳若星斗，晖映千古。

秦自孝公，奋六世之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吞二周，登至尊，书同文，车共轨，罢封建，立郡县，创亘古未有之局。汉承秦制，高祖仗三尺剑，斩蛇起义，开基肇业；光武中兴，重兴炎汉，延续帝统。文景务德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汉武攘匈奴，通西域，威声远暨绝域。魏晋以降，玄风竞扇，清谈废务，五胡内侵，衣冠南渡，神州板荡，生民涂炭。

有唐膺运，贞观致治，开太平之盛，万邦来朝；李白之诗豪放飘逸，杜甫之笔沉郁顿挫，词翰冠绝古今；颜筋柳骨，书法精妙，垂范百代。赵宋承绪，虽偏安江左，然理学昌明，程朱阐性理之奥；科技日新，活字印刷、指南之器、火药之术，泽被遐方。降至元明清三朝，疆理广袤，蒙满交融，康乾之世，国力鼎盛；咸同以降，内忧外患，国势渐颓，兴衰之迹，昭然可考。

原夫历代兴衰，治乱相循。圣君贤相，宵旰忧勤，薄赋轻徭，则黎元安而邦本固；昏主佞臣，荒怠失政，蠹国殃民，则社稷危而天命移。是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信哉斯言！夫史者，先民之辙迹，来世之明鉴也。苟无史家秉笔直书，则唐虞之德、桀纣之暴，皆将堙没于岁月。后嗣欲鉴往知来，犹瞽者求明，终不可得。是以修史之任，重于泰山。非惟纪往迹、录旧闻，更欲启迪后昆，匡正风俗。冀当世之人，观兴衰而知儆戒，察得失而砺志节，使华夏文明，若江河奔涌，代有传承；如薪火相继，永世不绝。斯功斯业，泽被千秋，岂容忽哉！

观夫今世之人，溺于浮华，迷于逸乐，譬犹扁舟失楫于沧溟，目眩神迷，莫辨津涘。或耽于丝竹管弦之乐，惑溺犬马声色之好；或饕嗜八珍玉食之奉，痴迷绮罗珠翠之饰。逐外欲如蝇蚋之趋膻秽，丧本真若枯木之断其根，行若傀儡之随线，心如槁灰之无焰。于往古兴衰之迹，漠焉视之，浮光掠影，曾未入其灵台。昔商纣荒侈，鹿台崇伟，终化丘墟；秦政暴虐，帝业煌煌，一朝陨坠。汉武扬威，拓境万里，遂成雄图；光武中兴，重兴炎汉，国祚绵延。至若英雄崛起草莱，仗剑拯生民于水火；豪杰殒没乱世，饮恨抱遗策于幽冥。凡此兴亡之理、成败之端，皆藏于简册，炳然可鉴。惜乎世人昏昏，不鉴前辙，唯溺于耳目之娱，岂不哀哉！古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犹执迷不返，恐复蹈覆辙，悲夫！

余操觚修史之时，每临简牍，常怀兢惕，若践春冰，栗栗然未敢有怠。或人诘之曰：“子非兰台之臣，何敢自诩其书可传信于后世？”余对曰：“昔范文正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固仁人之心，亦良史之志也。仆虽驽庸，然既膺修史之任，必当恪勤厥职。凡采摭故实，必旁求博考，广征远绍，据事直书。于善不溢美以彰虚，于恶不隐讳而曲饰。务使善恶昭昭，若日月之丽天；是非皦皦，犹泾渭之分流。庶几存信史之真，克副史家之责也！”

盖闻人事浩漫，若沧海之无极；简牍微薄，似扁舟之浮波。岁月如长河东逝，而吾以寸管之笔、绵薄之心，犹爝火微光，欲烛照其间。至于笔削之际，取舍之难，诚非易言！或有遗珠之叹，或存挂漏之失，若蒙后之君子披览雠校，但冀鉴此拳拳之意，恕其未逮之愆。伏惟诸君展卷之时，弗作闲篇把玩。当思以古为鉴，考镜得失；身体力行，格物致知。若能如是，则虽吾殚精竭虑，殒身不恤，亦当含笑九泉，无所憾矣！

岁次乙巳六月初四，某再拜谨识。